《鳶飞戾天》 第一章 大稻埕 清同治十一年,台湾,台北。 五月十三,大稻埕内人声鼎沸,游人往来如织,热闹非凡。 人群聚处,一队手执法器、扇子等道具的八家将被民眾团团簇拥,人人脸上均是五顏六色的脸谱,双臂舞动,脚跨大步。身后乐队铜锣一击,「噹」一声响,气势逼人,整个队伍都虎虎生风起来。如蜂般聚集的民眾相互推搡,随之大声欢呼,说不出的喜庆。 今天是大稻埕最负盛名的城隍爷遶境,每逢五月十三,城中百姓不问男女,黄发垂髫,都要来凑个热闹,把个大稻埕围成个人形的铁桶。原因无他,因为这份信仰,住在每个大稻埕的百姓心中。只盼能在这天沾上一点福气,求个平安的一年。 那边城隍爷绕境正热闹着,城的另一头就显得冷清得多。一辆东洋车驶进宽敞的街道,车上的青年不过二十来岁,做仕绅打扮,眉目间大有骄矜之气。他的面庞白皙,眉毛粗而不杂,鼻樑挺直,嘴角含笑,十足的公子哥风范。 东洋车嘎吱嘎吱驶过石板路,一路颇为颠簸,公子哥在一晃一晃的车上放眼凝眺,只见近城处人渐渐多了起来,街头巷尾常有工人扛着米粮、茶叶等物进进出出,穿梭于港口与小巷之间,忙得不亦乐乎。公子哥爽朗地笑了一下,眉目间又添了几分狂傲之气。打咸丰八年,淡水开港后,这样的景象就时常在大稻埕上演。「一府二鹿三艋舺」,经济的时运总算落到了北方,为这片土地添了一分财气。 进了城,宽敞的街道两侧都是红砖建筑,或平房或双层,放眼望去,像是一张红澄澄的大棋盘,每一个贩夫走卒都是一颗棋子,在这座昌盛的古都里往来流动。骑楼下是小贩的天地,叫卖声不绝于耳。公子哥挺直背脊,随手一指,车夫会意,便在一间药铺前停了下来。 小廝先下了车,伸出手来要扶少爷,公子哥一笑,拂开他手,不要他搀扶,自己走了下来,低头整整衣衫,从头到脚一丝不苟,要求绝对的整齐乾净。小廝呆立一旁,望着这个不要人帮忙的少爷。不久后,一阵中药味飘出,跟着走出一个中年男人,脚步轻快。他身形略矮,站在高挑的公子哥旁,他还得仰视这个晚辈。 「林少爷,有劳您亲自跑这一趟,上回的事,经过老爷和公子调停,总算是顺利落幕了!倘若不是公子和老爷援手,小人这条命如今安在?」说着对公子哥深深一揖,口中不停道谢。 公子哥从小养尊处优,看人对他恭敬,满腹的骄矜得意,笑道:「王伯伯说哪里话,我们林家是何等样人?怎能容许歹人恃强凌弱,仗势欺人?那帮黑道抢劫在先,勒赎在后,倘若不从,便以人质威胁。本大爷最看不惯这种事,只好亲手把他们办了。」 公子一言方毕,那中年男人王伯伯仍是谢不绝口,满脸都是恭敬。忽然神色一黯,叹道:「说起来,这件事也是小人自己不好。小人成天就只知窝在店里研究医书,竟不知咱们大稻埕有这等嚣张的贼人,抢钱不成,竟拿小女威胁,当下我简直要疯了,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,口出恶言了。好在您父子俩行侠仗义,打通关节,否则别说小人,连小女都保不住了。」 林家少爷傲然一笑,对王伯伯道:「今天是贵宝地的大日子,英堂劳烦王伯伯给我介绍介绍这附近,我不常到这儿,您就做我的嚮导罢!吃的玩的都好,我请客。咱们边走边谈。」 也没等王伯伯答应,林英堂就这么提步走了,好像人家为他介绍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事。王伯伯知他富贵人家难免骄矜,本性倒也不坏,不扫他的兴致才是真正报答人家,也就顺了他的意,招呼妻子顾店,自己当少爷的嚮导。当下两人并肩而行,小廝在一旁伺候。 「话说回来,这帮无法无天的混帐究竟是哪儿冒出来的?官府可查出来了?依小人看,这倒像是一支犯罪团伙所为。如果真是如此,那咱们这一带岂不要闹得鸡犬不寧?」 林英堂微一沉吟,目光随之在一旁茶行的摊子上一扫,拾起一套素雅的茶具左看右瞧。他其实不怎么喝茶,但就是看了喜欢,也不问价钱,就衝老闆说道:「这套我要了。」说着拿出几文钱,数也没数,交代老闆不必找了。老闆看了看铜板,一愣,接着喊道:「喂!喂!公子爷!您给的钱不够哪!」 林英堂回过头,见王伯伯脸色尷尬,像是要替自己出钱,只是碍于阮囊羞涩,不由得一阵纳闷:「这普普通通的茶具又值多少钱了?」 王伯伯看着大少爷,心里也是一阵纳闷:「这公子哥到底有多不諳世事?」可是人家到底于己有恩,因此他决定向老闆讨价还价。待要开口,却见林英堂从怀中摸出一碇金子,递到老闆手里,问道:「这样够吗?如果不够,我回家跟我爹拿钱。你放心,我可不是那种买东西不付帐的傢伙。」 他话一说完,这次换王伯伯和老闆同时傻眼。林英堂不明其意,呆立当场。茶行老闆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,做生意这么久,从没遇过林英堂这样憨直又不諳世事的年轻人,当下哈哈大笑:「这碇金子何止能买茶具,就怕连小店都要不保了!今天大伙儿都去迎城隍,二位里面请,小人请两位喝店里最上等的茶。」说着匆匆进入屋内。林英堂脸上一红,他本是大少爷,没人有那个胆让他尷尬,忽然本能地觉得很丢人,甚至有些气愤老闆怎能让他丢脸,面上却故作大方,接受他的邀请,喊了声「打扰了」,便进屋去。王伯伯没什么主意,看林英堂进去,自己便有些「客随主便」的意思,在他旁边坐下。 老闆客客气气地招呼两人,手上捧着大大小小的容器,一丝不苟地泡起茶来。他的神色突然变得严肃,林英堂和王伯伯像受了感染似的,全都住了口,屏息盯着那冒着烟的茶壶,像在观摩一场艺术。不久后,阵阵茶香入鼻。 老闆为两人盛了茶,继而对林英堂一抱拳道:「在下吴穆,不知公子爷如何称呼?」他和王伯伯算是邻居,两人相识,便没问他姓名。 林英堂道:「不敢,敝姓林。」随后又有些刻意地补充道:「板桥林家人。」 吴穆喝到一半,听了这句,不由得一愕,放下了杯子,定睛打量着眼前这位眉清目秀的年轻人。只见他满面春风,眉目间一股傲气呼之欲出,儼然是地方乡绅的模样,打量的目光不住又带了几分敬意,点头道:「原来是林公子,令尊可是林玉年林大人?」 林英堂摇摇头:「林玉年是我叔叔,家父是林崇年。」 吴穆又是一愣,身不由主地坐直了身子。清政府早年对台放任统治,地方上若是出了什么乱子,全都仰仗地方乡绅出力,好比天灾后的重建、賑灾,械斗发生时调停两方人马,当时各地自有民间信仰,建立庙宇的募款等工作,也多由乡绅一手包办。因此,这群人无疑是戴了顶隐形的官帽,百姓们对他们也就万分尊敬,几乎有些畏服了。 王伯伯见吴穆拘谨,便笑道:「方才我和公子正说呢。前阵子小人也不知犯了什么煞,无端招惹了几条疯狗,险些把小女掳了去,小人也差点朝不保夕,所幸得崇年大人和公子相助,这才保住了小命。」说着说着,语气便越发愤愤:「只是不知那几条疯狗是哪路人,我在大稻埕住了十多年,就没见过那些生面孔,显然不是本地人了,却不知是谁上这儿来撒野?」 林英堂悠悠一笑,有意表现自己,以化解那「不諳世事」的尷尬,轻轻搁下杯子,说道:「最近大稻埕确实不大太平,王伯伯这件事也不是第一桩了。不过您大可放心,有林家在这撑着,我倒要看还有什么妖魔鬼怪敢来放肆。」语气十分倨傲。 吴穆看着眼前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,不由自主地又多了一分敬佩。不过,这分敬佩已经不是出于他的家世,而是他的志气。他为两人添了茶,说道:「公子爷好志气!不过说到这些个『妖魔鬼怪』,小人虽没有亲身经歷,倒是有听到一些传言,是从『苍鹰会』那儿听来的。」 说起苍鹰会这个门派,他们来头委实不小。其门下弟子各个身负武艺,出身却不尽然是同门,乃是来自台北各地的好手。他们的势力遍及淡水河岸,打着守护淡水的旗帜,名播江湖。因人人外罩的衣衫上有苍鹰标志,加上平时帮眾们都在各地穿梭,来往于台北各处,正如苍鹰飞翔般逍遥自在,故得此名。 林英堂一听到「苍鹰会」,便兴致勃勃了起来,忙问道:「吴兄有朋友在苍鹰会门下?」 吴穆恭敬地道:「正是,小人前阵子上沪尾谈一门生意,恰好遇到了我那位兄弟。最近的风声,想必两位也听见了,苍鹰会打算在半年后办一场试剑会,便是他们要藉机招募新血。我那兄弟去了沪尾一趟,就是为了发帖去的。」 吴穆啜饮了一口,又道:「那位兄弟跟我聊了许久,后来咱俩说到艋舺,他便说,最近艋舺好似也不怎么安寧,说是内部有至少两派势力,牵涉之广之深不可言喻。听说还有人在打大稻埕的主意呢!」 王伯伯和林英堂相覷一眼,同时大愕,异口同声说:「什么?打大稻埕的主意?」 林英堂心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:难道最近的乱子,跟艋舺有关吗? 然而他并没有来得及细想,茶行附近便驀地传来一阵惊叫:「有小偷!有小偷!快抓小偷啊!」随后就是一连串乒乒乓乓,混杂着女孩子的尖叫声,方才的思绪全都一扫而空了。 三人奔出门外,林英堂自己走在前面,循着声音来处找去,发现事发地点在街角的一间骑楼下,原来也是一间茶行,只不过,规模比吴穆那间要大得许多。林英堂抬头一看牌匾,见朴素的额上四个遒劲大字:锦鳶茶庄。 当天因为大半人都去迎城隍了,是以这阵骚动竟然没多少人察觉。倒是林英堂,多多少少有点乡绅的架子,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他应该管的。他的脚还未踏入茶庄,双眼一扫,立刻瞧出小偷是谁,因为他的衣衫实在太破烂了,简直是破布一片。两个茶女打扮的姑娘倏地窜出,一左一右拦住了小偷,那小偷眼见避无可避,便向茶庄后通的骑楼鑽去。右边那姑娘左掌前探,拿住了小偷右肩。小偷奋力一甩,好容易把她甩脱了,脚下一步踩出,却是动弹不得,原来后领已给另一位姑娘拿住。小偷没命挣扎,最后终于服软哀求道:「姑娘饶命!小人的母亲卧病在床,实在没钱看病,才起了歹念!求求你们!饶了小人吧!」说着泪珠滚滚而下。 这时候,骑楼二楼一张脸伏在矮墙上,只露出了眼睛,眼如燕翼,冷若冰霜,只是静静地盯着楼下的骚动。林英堂敏锐地察觉到了,他的目光捕捉到那双眼睛,对方竟也不避,就这么「回应」着他的凝视,林英堂见识到了何谓目光如刀。最后,还是他先避开了对方。 方才那姑娘抓住了小偷后领,一句话没说,提起掌来,恶狠狠地朝小偷天灵盖劈了下去。手到半空,整个人忽然向后踉蹌了几步,险些要仰面跌下,正身不由主之际,忽听后面一个男声说:「有话好好说,干什么动手动脚的?」 林英堂以乡绅之姿,认为天下事都该秉公处理,不是她们说杀便杀的。他抓着那姑娘后领好一阵子,双方僵持片刻,才终于松脱。那姑娘眼见小贼又要逃,忙又拔步上前。这时,骑楼内呼啦啦奔出十馀名姑娘,各个腰间配剑,往骑楼四面八方站去,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堵,包夹得密不透风。林英堂击了一下从他身边窜过的一个姑娘后颈,夹手夺过手中长剑,手一挺,将剑拦在那姑娘和小偷之间,高声道:「快住手!否则我不客气了!」另一隻手将小偷拉到身边。那姑娘怒火大炽,拔出剑来就往林英堂胸口招呼,林英堂手腕一转,「鏗」的一声,正好架住了那姑娘劈来的一剑。其时他身有武功,使尽全力拧出他身上为数不多的内力。那姑娘身体单薄,终是难以招架,眼看身体就要仰跌出去。就在这时,二楼一条人影飞快闪下,如一道白光激射落地,在瞬息之内托住她的后腰,而后剑光一闪,林英堂向前推出的剑刃下立刻多了片冷铁。 他听到了一声冷哼,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样貌,对方就一拨剑锋,推了开去,双剑分开。 林英堂受这一推,虽然劲道不大,仍能感受到对方貌似悠微,却又绵绵不尽的内力。说不出的叛逆顽抗。一抬头,这才看清了来人的面貌。只见眼前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,和身后十馀名拣茶姑娘做一般装束,头上梳起俐落的高马尾。一张鹅蛋脸略窄,皮肤如雪,目若秋波,却大有锐利之气。与当初在墙上和他「暗斗」的那双眼如出一辙。 方才那姑娘险些向后一跌,被她一手托住,狼狈地站起身,挺起长剑,又要进攻。那少女却将她轻轻一推,对她的伤势竟毫不关心。只听那姑娘对少女道:「阿容,我来帮你,你对付这个多管间事的,我来抓那臭乞丐!」 那叫「阿容」的少女听人说要帮她,反而更不高兴,怒道:「帮?收拾这货用得着你帮么?滚!」她又推了一次那姑娘,给自己让出一片空地,自顾自地打了个起手式,剑指林英堂。 林英堂原要充当和事佬,这下却反而公亲变事主。心想:「这姑娘生得倒是一等姿色,却怎么这样凶暴?果然人不可貌相。」不待对方动手,一招「偷龙转凤」拔地而起,旁边茶桌像是被风掀了,跟着震了几震,茶溅出来。阿容二话不说,内力一吐,一招「鱼跃鳶飞」,衝着林英堂肚腹横扫出去。那小偷眼一瞥,忽然抓起旁边的花瓶,就衝阿容面门扔了过去。林英堂和阿容正交上手,都没料到这下「突袭」,林英堂剑锋收势,让自己身子后飞,不去碰那花瓶。阿容却被激起一腔怒意,气极之下,内力猛然爆发,劲力吐处,花瓶朝着那小贼的方向飞了出去,「哗啦」一声,碎了一地。眾人惊声尖叫,慌忙逃窜,阿容脸一扭,避开飞来的细碎瓷片,突然手臂上一疼,口中「嘶」了一声,给碎片划伤了,好在没伤到头脸。 方才那被她推的姑娘看不下去,立起剑来,正要往那小偷身上招呼,却见阿容渗血的左手探入怀中,瞪着她道:「你敢来帮,我先砍你!」说着左手出怀,指尖飞出数枚梅花镖,削掉了那姑娘两片衣角。 第二章 倔姑娘 林英堂看着那少女阿容,心下寻思:「你倒是好强,这么不屑人家援手,我听了却不服气了。」同时心里浮出一个念头:这群姑娘各个身配兵刃,从迎敌到交手都训练有素,虽然掛着茶庄之名,只怕不是什么正派店面,便趁着阿容受伤之际,说道:「在下林英堂,来自板桥林家。这次奉父命来大稻埕视察,本意是想揪出藏在城市角落的不法分子。原来没什么收穫,却没想到这位偷窃的兄弟意外让我查到了贵店,这下本公子总算不致空手而回了。」 那站在后面的一干姑娘头先看到他的打扮,心里原就有几分底了,一听见他说「板桥林家」,各个脸色都是一变,相顾哑然,原来杀气腾腾的表情登时都和顺了几分,几乎有些畏惧了。只有阿容,仍是眼里不饶人,目光锐利无匹。如果眼神也能杀人,那么林英堂已经不知道被她杀死多少次了。 林英堂自幼被人服侍惯了,巴不得人人对他温顺服从,看阿容态度坚硬,他又怎会软下去,讥刺道:「这位姑娘好像很不服气啊!这样吧,你若向本公子低头道歉,这件事便作罢。这位兄弟现实所逼,可怜的紧,由我负担他的医药费。你向我认错陪罪,我便饶了你,不追究你们杀人未遂的事实。」 那阿容本待发难,一听那句「低头道歉」,怎么想怎么觉得刺耳,便道:「你板桥林家是什么东西?难道我还怕了你?杀人未遂就杀人未遂,你只管去办,我才不稀罕你饶呢!」 林英堂待要开口,却见阿容驀地凌空跃起,就往那贼人身上发难,攻了他一个措手不及,等他缓过神来要救人,仍是晚了几分,那小偷已给阿容抓住,后面一干姑娘都围了过来,忙大叫:「且慢!人家母亲吊着口气等他,别伤他性命!」 阿容听他想留活口,心里就偏不让他称心如意,蛮横地道:「哼!我本来无意取他性命,不过既然你想要他活,那我就偏要杀他!」说着神色一厉,提掌就往那小偷胸前猛地送去,旁边姑娘全都闪开。小偷浑身一哆嗦,慌忙鑽入一旁桌底。林英堂暴喝道:「住手!」 阿容正要将小偷从桌底拖出来,听他大喝一声,身后的姑娘肩膀猛地一颤,她却覷了林英堂一眼,哼了一声,突然「啪」的一掌,冷不防搧了那小偷一个耳光,骂道:「你倒是厉害,偷东西还有人给你撑腰!哈哈,难道林家都是这种专门掩护小人的货色么?」 林英堂看到这一幕,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抽痛,另一方面又觉得大很不服气,语带威胁地说道:「方才你说板桥林家是什么东西,我们林家确实没什么了不起。但你倘若再这么干下去,我一句话就能让你们关门大吉!别让我狠了这条心!好了,快放开他!」 原以为自己以茶庄相逼,那阿容便会将就服软。谁知林英堂越是搬出「官威」逼她,她就越是不肯屈服,怒道:「我偏不放!我还要大耳刮子搧他,狠狠地踹他,再把他断手断脚拿去餵狗!你了不起的林家救得了么?」 林英堂一听此言,这回终于铁下心来。今天不管这小偷的命保不保得住,他都决心治治这个口无遮拦的少女,心里一时有了底气,点点头道:「好!既然你不怕林家,不怕贵店倒闭,我今天就叫你知道林家的手段,开开你这野蛮人的眼界!到时你就等着吃不完兜着走!」忽然帅气地回过身来,唤了王伯伯。王伯伯在一旁只是看得呆了,林英堂故意用整座茶庄都听得到的声音说道:「王伯伯!这儿有间不识好歹的黑店,被逮了仍是不肯束手就擒,麻烦你去街尾请来家父,让他把这群土匪都收拾了,还大稻埕一个清静!」王伯伯不敢怠慢,点了头快步离去。 周围的姑娘听他要叫父亲来,心里顿时都慌了。这时,一个年纪稍长的姑娘站了出来,在阿容耳边说了几句,让她别衝动,语气十分温和,不跟她硬碰硬,阿容便松了抓住小偷的手。那姑娘不卑不亢地说道:「公子是名门望族,哪里是我们得罪得起的人?只是近来贼寇横行,官府也不管,我们茶庄虽大,却也不怎么好过,岂能纵容窃贼逍遥法外?何况偷窃本就不对,公子是千金之躯,这么护着一个手脚不乾净的小偷,那是损了林家的金面了!」 林英堂一愣,后知后觉地懊悔自己一时衝动,正义感上头,竟然护着一个小偷。其实也因为他从小荣华富贵,颇不知民间疾苦,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和他一样不愁吃穿,看到乞丐可怜,如果是自己,肯定不会计较施捨人家几分小钱。便道:「姑娘说的是,方才是在下失礼。我只是认为,这位兄弟这样可怜,他讨的可是救命钱,有道是:『每有患急,先人后己』,若换作是我,肯定义不容辞慷慨解囊,损失这点小钱毕竟不算什么。」 他这话说的大是诚恳,语气上也软了不少。然而在阿容听来,却大大的不是滋味了,突然怒道:「你在讽刺我穷?你家财万贯好稀罕么?哼,可惜这人倘若被我杀了,再多的钱你也救不回他,到头来还是你得服我。」 林英堂听得莫名其妙,他根本无意炫耀自己家财万贯,更没有讽刺她穷的意思,只是本着「助人为乐」才说这番话。却不知阿容一个拣茶姑娘,日子过得困苦,看到家世显赫的有钱人,或是达官贵人,心里就是说不出的嫉妒,自卑心作祟,便敏感地认为人家是在讥讽她。是以林英堂说者无意,阿容却自己往心里去了。「损失这点小钱毕竟不算什么」,那是不是他反过来在说自己很穷,没本事慷慨解囊呢? 其实阿容本就没有杀人的意思,为了这种小事动手也未免小题大作。只是不知道为什么,面对那些手握权威的人,她就是有种与生俱来的反骨,既嫉妒又见不得人家好,因此下定决心要和林英堂周旋到底,直到他认输了才肯作罢。林英堂被她说的一愣,竟不知要怎么接口,就听阿容说道:「怎么?大少爷,你服了吗?认输了吗?」 这时,门外一阵脚步声响由远及近,随着「嘎」一声,门被推开了。 眾人都是一回头,只见门口走进两个人,一个较矮,便是王伯伯。另一个人眉目周正,面貌大有谦和之气,身上却自带一股凛凛威风,气宇不凡,却是林崇年。王伯伯听林英堂交代自己去找父亲,在街尾找了个遍,好容易才在一间米行找到了,便匆匆将他带过来。他这么一现身,一旁的姑娘有的低下了头,有的不由自主地挺直背脊。阿容一努嘴别开了脸,林英堂则大大松了口气。 林崇年目光一扫,见地面一大片碎瓷散在角落,旁边一张桌子翻了,地下洒了茶汤。几个姑娘围着一个衣着破烂的小伙子,身前一个少女双手还胸,眉目间一股倔气呼之欲出,其馀人则是愣愣地瞅着他看。便问道:「这到底是怎么了?英堂,你说说。」 林英堂于是将事情始末细说一遍,从他到吴穆的茶行作客,听到有人要抓小偷,自己不请自来主持公道,阿容却坚持动手动脚,还对林家不敬等语,鉅细靡遗地都说了出来。林崇年不动声色,静静地听着,像是一尊杵在地面的雕像,威仪赫赫。等儿子说完了,他才目光一动,瞪了林英堂一眼。林英堂知道自己闯祸,吞了口水,不再说话。 林崇年眼瞟阿容,只觉这少女神色锐利,自己不便对她无礼,便衝她点头示意,对着屋内眾姑娘道:「犬子闯祸了,林某在这儿跟各位赔个不是。」他说到这里,阿容得意地对林英堂一笑。林英堂心下气愤,好容易才忍住怒意。林崇年又道:「请各位把窃贼交出来,这不是你们该干的事。」 此言一出,那窃贼明知要被逮捕,却是松了好大一口气。阿容却有些急了,急的却是这下到底算不算是她赢了?不由得咬着下唇,眼见人犯就要交到林崇年手里。这时,茶庄二楼传来一个女声,话音沉稳,语气却十分强硬:「不是我们该干的事,难不成要让官府放他逍遥法外么?」 眾人的目光从林崇年身上移开,纷纷转向声音来处瞧去。林英堂看见二楼楼梯口走下一个女人,年近四十,脸上略施脂粉,面貌秀美,态度悠然,虽然已不年轻,仍是楚楚动人,颇具姿色。 她的脚步十分从容,鞋子「叩叩」两声,轻轻地走下台阶。站定脚步后,沉稳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厅前人,最后停留在林崇年身上,似笑非笑地说道:「真是见笑了,林大人驾临小店,却让您看到这么狼藉的一幕。店有店规,请林大人留下人犯,让咱们收拾店面,好做招待。」 不知道为什么,那女人这话一出口,大厅间登时多一分火药味。眾姑娘动也不敢动,林英堂面无表情,阿容皱着眉头,也不敢说话了,只有林崇年泰然自若,侃侃而谈道:「老闆娘的心意林某心领了,只是这位人犯却不能不带走。贵店清净素雅,一尘不染,若是溅了血,可就不那么乾净了。」 他这话说的可算是相当强硬,却是以对方为出发点,让人难以反驳。阿容衝动之下脱口一句:「乾不乾净关你——」话没说完,却被那女人一把拉过。阿容脚下微一踉蹌,目光交上了那女人的眼睛,心头没来由地一凉,忙避开目光,悻悻然地退到一边。 女人微微一笑,不疾不徐地说道:「林大人说笑了,小店若因为杀了一个窃贼就不乾净,那么小店早就是污泥浊水一滩,再脏一点又如何?」她的态度从容不迫,话里却大有杀伐之气。林崇年神色不动,林英堂却是暗暗心惊,头皮竟没来由地一阵发麻。 大厅忽然瞬间的寧静,烧茶声「呼呼」作响,茶杯冒着白烟。女人笑容一收,覷了一眼那衣衫襤褸的窃贼,问一旁的姑娘道:「他偷了什么?」 那姑娘不敢看她的眼睛,只是十分恭敬地上前一步:「回二娘,这些都是他偷的银子。」说着指了指一旁的小桌,上面都是方才她们从小偷身上捞出来的银子。那被唤作「二娘」的女人点了点头,馀光看了眼林崇年父子,表情有一瞬间的若有所思。然后她微一提气,嘴边重新展开一个迷人的微笑,悠悠说道:「罢了,既然林大人都亲自来了,咱们再追究下去,反显得咱们器小,是不是?」 身后的姑娘怎敢答话,阿容的心里却莫名有种预感,却也说不上来是什么。林英堂前一刻还在提心吊胆,听她如此一说,顿时松了口气,同时心中升起一个念头:「这夫人看似笑里藏刀,却原来这么好打发。」 于是他看到那个好打发的二娘衝自己微微一笑,下巴一横,姑娘立时放开小偷。小偷还正惊诧着,简直不敢置信,脚步虚浮地拖了过去。林崇年眼见对方妥协,自己也不便再居高姿态,便笑道:「老闆娘放心,林某不会纵容人犯。待官府审他一审,定会还各位一个公道。」二娘笑而不语,示意姑娘们收拾一地狼藉。林崇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,命林英堂的小廝也去帮忙。二娘笑道:「哎,这怎么好意思!」 林崇年有意修好关係,便向二娘自我介绍一番,眾人也都开始动作。当他说到「板桥林家」时,阿容横了他一眼,心下喃喃:「你富贵人家也有要帮人打扫的一天,嘿嘿,活该!」这么一想,心里就痛快很多。二娘听了林崇年自我介绍,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是一笑:「奴家姓陈,小名金釵。外子和大太太都去迎城隍,不克迎接,大人见谅。」话音平平淡淡,也没有要延伸话题的意思。随后她瞧了阿容一眼,见她背过身子,和林英堂之间莫名有种火药味,便道:「这孩子叫雪容,我从小带大的,顽劣的紧,大人莫怪。」 林崇年看二娘陈金釵好似不大理人,眾姑娘都井然有序地整理大听,儿子好像也跟这少女陈雪容不对盘,心想不便多留,向陈金釵打过招呼,便要离开。 陈金釵眼见他要走,忙唤陈雪容送客。阿容不情不愿,心中只是想着养母怎么这么轻易放过他们?哼了一声,抓起扫把埋头苦扫。这下子却换林英堂得意起来了,他骨子里也是一番不服输,看陈雪容不服气的表情,忍不住就要向她宣示胜利:「怎么?姑娘,这下是你该服我了,是不是?」 阿容听他一口一个「服不服」,脾气又上来,怒道:「呸!要我服你,你作梦去!」 林英堂一阵沉吟,忽然计上心头,对陈雪容道:「小姑娘,现在我得随我爹走了,你又受了伤,咱们今天只怕是分不出胜负了。这样吧,半年后,苍鹰会在沪尾有一场试剑会,为的要招募新人。我呢,固然不是奔着入会去的,但是在场有各地江湖人,人人都是见证,到时咱们再分高下。如果你还是输了我,你得在眾人面前向我求饶,如何?」 在陈雪容十七年的生命里,心里就生着两根倒刺,一根是富贵人家,一根是认输求饶。此言一出,战书又岂有不接之理?当下扫帚拄地,唇角一弯,十分自负地笑道:「只怕到时是谁向谁求饶,还不知道呢!」 大厅充满快活的空气。 这时,门外突然一骑奔来,马上乘客到了茶庄门口,气喘吁吁,飞步下马。一见到正跨出房门的林崇年,便说道:「老爷,艋舺薛家那事已在属下掌握中,可是,有一件事是相当地奇怪……哎,总之,属下认为事不宜迟,咱们再不动身,怕是又要有一桩血案!」 他一说到「艋舺薛家」,林英堂立即敏锐地抬起头来,屋内眾女驀地停下扫帚。陈雪容有些茫然,看大家都停下动作,也跟着循声看去。陈金釵正待上楼,一听到这句话,忽然回过头来,一双如刀的冷眼就射向那说话的属下。 林崇年背对着茶庄,没有看到她们的表情,正色道:「你慢慢说,说清楚点,什么事奇怪了?」 属下道:「嗯……上次老爷要属下查的那个叫『沉东卿』的人,确实查到了……」 林崇年道:「嗯,查到了,然后呢?她在这一连串事件到底扮演什么角色?他们还有同党,是不是?」 属下道:「是,有同党,据说组织就藏在各地做生意的地方,只是据属下了解,『沉东卿』这个人……」 林崇年着急道:「这个人怎么了,快说啊!」 属下道:「这个人在十多年前就死了!死于顶郊和下郊的那场廝拚。」 茶庄内没了扫地声。 林崇年先是一愕,随后问道:「据点在哪里?」 属下搔了搔头脑,边想边说道:「嗯……我想想,剥皮寮有一个,大龙峒、新庄也各有一个,嗯……大稻埕也有一个,名字好像叫——」 话音未落,林崇年的耳边忽然「啪」一响,随即地上就是一阵清脆的金属声,什么东西掉了。一回头,却见林英堂手执畚箕,地上一枚见血封喉的铁镖,还在旋转着。 第三章 锦鳶 林崇年耳听暗器之声,回过身来,环视大厅一圈,只见眾女神色戒备,突然「呼啦啦」一声队形散开,三个方向将林氏父子围在其中。其时街头巷尾空荡荡,城的另一头不时传来民眾欢呼声,铜锣乐队声。林英堂却觉得很刺耳,忽然没来由地想要乾呕。 「叫『锦鳶』,是不是?」 陈金釵立定脚步,她的声音实在太过冰冷,说得林英堂全身僵,忽然他心下一抽,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:是啊!她又岂是这么好打发的人?这么乾脆就放了人犯,难不成她其实很希望我们不要久待?那么她又在怕什么? 就在他反应过来的同时,陈雪容的心也是一跳,寻思:是了,养母必是担心东窗事发,想赶快打发这些多管间事的。可是刚才那笨属下说的又是什么? 陈金釵收起笑容,眼神是林英堂与她照面以来最尖锐的一次,她坚定地说道:「方才我还考虑着是不是该请林大人留步呢,这下我既然听见了,那是不能不留你们了。咱们把话说清楚罢!」 林崇年呵呵一笑,神色坦然,却不惊慌:「我正想老闆娘这番人品气度必非凡人,果然如此!这里许多晚辈,有些事情不便说得太清楚,还是你知,我知,这样就够了。快快束手就擒吧,别再错下去了。」 林英堂和陈雪容都是一愣,一个看着父亲,一个看向养母。 这时,门外传来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,屋外人快手快脚下了马,陈雪容看到店外来了五六个人,各个身配刀剑,护在林崇年身周。双方剑拔弩张,一下子就点燃了肃杀的气氛。有一个护卫一下子衝动,脚下一步跨出,面门立时飞来一双梅花镖,倘若不是他反应快,那双招子当场要瞎。周身护卫眼看陈雪容忽施暗算,心中一急,纷纷手按刀柄,林崇年手掌一竖,示意不动,眾护卫这才静下来。 陈金釵静静地看着这一幕,过了半晌,忽然脸色一正,向林崇年说道:「林先生,我只有一个问题要问你,为何你要调查『沉东卿』这个人,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调查的?查到了什么?」 林崇年听她的称呼从「林大人」变成「林先生」,不禁心下感慨。这个女人现在乾脆不演了,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,反正「你知,我知」的事,晚辈们也不知道是什么。 林崇年微笑,却不正面回应她的话:「沉小姐和老闆娘非亲非故,你何以这么关心她?」 陈金釵手中捏着帕子,听他说完这句,手指一紧,那帕子几乎要戳出五个窟窿。她深吸口气,目视天花板,说道:「林先生不打算回应我的问题吗?」 天空忽然打了一阵闷雷,在空荡荡的巷弄中格外响亮。大家彼此都是心照不宣:在场若是死了几个人,要做到没人发现,是可能的。 陈金釵见林崇年笑而不语,护卫手按刀柄,随时预备发难。忽然一挺背脊,不知不觉地略一提气,一边默默地将帕子收入袖中,一边说道:「若是如此,那我只能得罪了。」 话音落地,陈雪容就感到身边一阵风袭来,忙施轻功向旁避开。脚未落地,就听到「砰」好大的一声爆裂声,尘烟滚滚,她忙不迭的咳嗽,回神一看,原来横在双方人马间的木桌竟已灰飞烟灭,当即碎成一堆破木。眾女比她还晚反应过来,一回过神,纷纷拔剑,数十件兵刃齐刷刷往林崇年父子身上招呼。眾护卫刀剑出鞘,将父子拦在身后。当时他父子一行人,再加上王伯伯等客人也只十多人,当中还有人不会武功。而对方眾女各个身负武艺,还有一个「见富贵人家就杀」的陈雪容,这已经够让他们头疼。更不用提那个一掌打碎木桌的陈金釵,以一个平平凡凡的拣茶妇而言,那内力简直可怕。 陈金釵一笑,她手下眾女都是使剑的,她却连剑都没拔,直接以内力露了一手,用意也是要让林崇年知难而退,快快招来,喝道:「你到底说是不说!」 林崇年给护卫拦在身后,忽然叹了口气,眼神示意方才来报信的那个属下。属下腿脚发软,耳听老爷吩咐道:「阿然,你去告诉她!」 陈金釵神色不动,眼瞟阿然,立在原地。阿然越眾而出,驀见数十把利剑四面八方直指自己,几乎是贴着他的咽喉,不由自主地一抬下巴,整个人凉成一条冰川,支支吾吾地开口说道:「那个……沉……沉小姐其实是——」 话没说完,眾女忽然眼前一黑,紧接着就是满屋子的咳嗽声。有人喊着:「好辣!这是什么下三滥玩意儿!」「我的眼睛睁不开!」「大家避一避!这暗器阴的很!」话声此起彼伏,听都听不来。过了一阵,大家叫声稍歇,才传来了马蹄声。但见方才给逼到门口的眾人已然一哄而散,大门开着,厅内只剩一干揉着眼睛,摀着鼻子的姑娘。 陈雪容一直伏在墙上,方才她一心只是注视着林氏父子,根本没注意阿然的动向,以致暗器施放时躲过一劫。等到烟雾散了,她第一个奔出门去,一心就想着找林英堂算帐。然而人腿怎及得上马腿,饶是她身有轻功也追不上,何况还有烟雾散去的时间耽搁。找了几条街无果,只得回来了。 回入屋内,眾女已经将店面打扫乾净,彷彿什么事都没发生过。有的姑娘在一楼忙进忙出,人数却已少了大半。陈雪容一进门,就听二楼一个姑娘大声吆喝:「阿容!二娘要你去兰香斋找她!」 陈雪容心头一紧,有预感八成又要被骂,拖着身子上了二楼。当时大稻埕茶业生產最盛,很多茶厂楼下,或是茶行二楼,经常有母亲带孩子,年龄从少女到老嫗都有,围着一个大竹篮,在茶业堆中挑挑拣拣。锦鳶茶庄的拣茶女聚在二楼,只是他们茶庄都是年轻女孩,老一辈的就只二娘和大太太,所有人一年到头都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。陈雪容行经二楼,浓重的茶味扑鼻。看着这些埋头苦拣的姐妹们,不由得皱起了眉头。 兰香斋在三楼,这里已经没有拣茶姑娘,没有年轻女孩的嬉笑声,环境也较二楼清静许多。她没敲门就进去,换来陈金釵冷冷一瞪,她才反应过来——又忘了敲门。 她的手掌开始冒汗,走到陈金釵面前。陈金釵没看她,冷冷落下一句:「昨天去哪儿了?」 阿容面无表情,低头不答。 陈金釵目光一厉,阿容暗自头皮发麻,掌心捏出一把汗。只听她又问:「大前天呢?上星期三天都去哪儿了?」 阿容垂头不语。 忽然,陈金釵停下手边动作,冷不防一巴掌搧了过去。这一搧之下用了全力,饶是她有内功根基,这一掌也将她搧得倒在地上。阿容这一惊委实非同小可,养母会对她大发脾气,可从小到大却没打过她一次。这一巴掌下去,她忽然一阵心头火起,大声道:「我就是出去玩怎么了!」 这是她第一次顶撞她,陈雪容从小由养母养育,念着养育之恩根本不敢衝撞。骂便骂吧,大不了自己去找有钱人发发脾气也就完了。 陈金釵听她顶撞,忽地一愣,心里没来由地一阵矛盾,既觉养女生性顽劣,理该收拾收拾这副倔脾气,又后知后觉地懊悔这一掌是不是打痛她了,偏偏嘴上还不饶人,怒道:「我辛辛苦苦拉拔你十七个年头,你不好好干活,就知道往外跑!怎么,我这个妈管不住你了是不是?」 阿容神色忿忿,只是不答。陈金釵表情复杂,心中五味杂陈,搧了阿容的右掌热辣辣的,手指不由自主往掌心一收,语气稍软:「你给我好好反省!再让我发现你乱跑,我非打断你的腿不可!」然后她一拍桌子,风也似的走了出去,「砰」一声甩上门。 陈雪容紧咬下唇,眉目含怒,眼角逼出两滴不甘心的泪珠,偏偏这时又有个不识相的在大声吆喝:「阿容,你还有三篮没拣!」 不知道为什么,对于陈雪容来说,这个从小到大呆的地方,总觉得说不出的窒息。日復一日,年过一年,天天都是如此。长到适婚年纪,被父母指婚,生儿育女,庸庸碌碌了此一生,这就是古代女性的宿命。可是她也经常想:「如果我不是一个拣茶女,不用被绑在这间茶庄。如果我有万贯家财,可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,那该有多好。」有时她甚至觉得,这么大间的茶庄简直是座桎梏的牢笼,唯有外面的人生马嘶,熙来攘往,才能有自由的空气。今天她会出现在二楼,进而与林英堂有那阵目光交锋,便是因为前一晚没回家,早上偷偷从后门溜上去,谁知好死不死又被养母逮到。 她也和陈金釵一样,「砰」一声甩上门。下到二楼,眾女见她神色不对,膝盖都是向里一弯,生怕被她撞到,忽然又是「砰」的一声,姑娘们纷纷回头,后面地上撒满茶叶,篮子空了。 眾女看了阿容一眼,一个声音从角落飘来:「阿容,那篮也是你的唷。」 阿容翻了个白眼。 这天,忙到了很晚,阿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上了床。今天实在发生太多事,昨晚露宿街头又没睡好,闭上眼睛就往床上一摊,脑中忽然浮现今早某人对她下的战书,沉重的眼皮一动,一翻身拉开抽屉,一张画得歪七扭八的剑谱映入眼帘。 「锦鳶」这个杀手组织的招牌功夫叫做「追鳶剑」,陈雪容也不知道是何人所创,歷史有多久。这套剑法共有二十四式,其中以「鳶飞戾天」为最上乘。陈雪容记得,小时候她曾自负地夸下海口,说「鳶飞戾天」是个什么东西?还跟姐妹以五十块钱打赌,宣称自己能在一个月之内练成,结果就是输得脱裤,毕竟这可是个连养母,也可以说是她的师父,都未臻的境界。 她和那剑谱一阵乾瞪眼,随即眼皮一重,闔上抽屉,开始思索半年后该如何应战——如果她能出门的话。 日子就这么过了一个多月。这些天,茶庄生意如常,陈金釵依旧严厉,眾女各司其职,阿容念念不忘战帖,日子平静安稳,对于五月十三的那场交锋,也就不多在意。这天工作结束后,阿容擦拭着头发,正待上床歇息,忽听得一阵敲门声,她忙上去应门,只见来人是个年纪稍长的姑娘,名叫汪春,是陈金釵的得力助手。她对阿容说道:「二娘有命,明天你跟咱们一块儿去。快收拾东西,早些歇息!」 阿容听到要出门,双眼不禁一亮。杀手组织常有人上来委託,要她们帮忙「解决」事情。阿容适过十七,没出过几次任务,陈金釵又不爱她出门,是以听到特别高兴,忙问道:「这次委託人是谁?要宰了哪个废物?」 汪春微笑,在她耳边悄悄说道:「哪有什么委託人?是二娘自己要杀的人,我想,大概是她的仇人吧!」 阿容一愕,内心扑通扑通跳,直觉地猜想会不会跟五月十三那档事有关,问道:「难道是要杀林家那对该死的父子?哈……那正合我意!」 汪春呆了一下,好半晌才反应过来「林家那对该死的父子」是在说谁,摇了摇头,说道:「不,不是他们,这次的任务非同小可,咱们恐怕要混进艋舺人的窝了!好了,不多说了,明天你就知道。我还要去通知其他人,你快睡吧!」说着便关上了门。陈雪容还一堆问题要问,听她说要混进艋舺人的窝,莫名觉得有些兴奋。飞快地整理衣服杂物,早早弄好,便睡了。 大稻埕,青松客栈。 天色大黑,墨也似的夜色笼罩街巷。转角一家客栈灯火通明,在黑夜之中像是一把不灭之火。店小二擦拭饭桌,衝酒保挥了挥手,指了指身后围坐七八人的大方桌,两人眼神交流,并不说话。酒保点头,悻悻然地端来一壶酒,送到方桌上,然后像隻猫一样,轻手轻脚地离开现场。 「哼!你赵家在大稻埕是什么身分地位?手下的狗子乱撒尿,你难道管不得么?」说话之人是个二三十岁的汉子,脸色黑红,一身袍子像是要炸开似的,藏不住魁伟的身材,说话的同时,手上还夹着根菸,白烟就混着浓重的酒气,在餐桌前散了开来。 「什么狗子乱撒尿?你说话小心点!我们光寄少爷年纪轻轻,哪管的了这许多事?再说了,你薛家在艋舺势头也不小啊,怎么出事了不检讨自己无能,反来怪我们了?」说话之人坐在饭桌靠里的一侧,他的面目乾瘦,鼻子下面两撇鬍子,约莫五十多岁。他说话的同时,一旁有个面目清秀的年轻人忙不迭地安抚他,感觉这个两撇鬍子随时都能变成爪子抓人。 那汉子听到这句话,黑红色的脸忽然一狞,手中的菸蒂向桌上捻熄,一拍餐桌,大吼道:「干你娘的!你什么意思?」 他的身边坐着一个美貌女子,听他大吼,不由得肩膀一颤。她原来的眉目十分高冷,从头至尾都是非常的「波澜不惊」,像座冰雕。此时此刻,那静如止水的眼波终于动了一下。 对面那两撇鬍子老者哼了一声,旁边面目清秀的年轻人按住他手,摇摇头,示意别衝动。老者看了年轻人一眼,抬起下巴,不服输地说道:「没什么意思,要我们发发慈悲帮忙也不难,但是,薛先生得回答我一个问题。」 这个黑红面汉子名叫薛中阳,是艋舺薛家人。最近不知道什么缘故,老父亲一直口中唸唸有词,一下说:「不!不是我策画火灾的!」一下又说:「还活着……哇!不要杀我!不要杀我!」有时候还会拿着一朵花看来看去,行径恁般诡异。最近艋舺风云涌动,起了几件兇杀案。艋舺是三邑移民的故居,当地民风保守,对外人较排斥,难免与邻居树敌。薛中阳耳听父亲总是喃喃「不要杀我!不要杀我!」,还以为父亲被那个到处杀人的恶徒威胁了,各地乡绅又查不明白,是以主动约来隔壁大稻埕大户谈判,要他们帮忙注意。 薛中阳脾气暴躁,看那老者态度高傲,虽然是他有求于人,却也不甘放软态度:「你配跟我谈条件么?」 老者大怒,一拍桌子,站了起来。旁边年轻人一把拉住他手,心平气和地说道:「薛大哥,真是对不住,温伯比较衝动,我替他道歉就是。其实这本不是什么大事,只是最近听到一些谣言,说是艋舺内部竟有人在打大稻埕的主意。我们也不知道这件事的由头,怎会有人往咱们这儿动心思,所以才想请教薛大哥,是否有听见什么谣传?好让我们知道原因。」 他话一说完,身边人全都变色。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不经世事,言下之意是说这个谣言是真的,我们就是要来找你讨个说法的。虽然口气温和,可是在这个凶暴薛中阳耳里却大不顺耳,听起来简直就像在兴师问罪。旁边温伯不禁一皱眉,心下寻思:「这简直越描越黑……」 这个年轻人名叫赵光寄,二十来岁年纪,家中世代为商,在大稻埕小有名望。家道殷实,自小就没什么心机。他话刚说完,看到身边人脸色大变,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原因,还以为自己说的不够清楚,正想补充说明。待要开口,却见薛中阳粗手在桌上一撑,红通通的身子站了起来,堪比关公,忽然从桌下摸出一柄亮晃晃的匕首,暴喝道:「操你奶奶的!你没资格审问老子!」 匕首的寒光刺破了凝重的空气,椅子「砰」一声向后倒,对面的人站了起来。温伯拔出背掛的长刀,准备要和这兇徒决一死战。这时,旁边一直没动的冰山美人终于忍无可忍,转过身子,抓住薛中阳的臂膀,语气坚定:「大哥,这样不好。」说的时候也是非常的「云淡风轻」,面色高冷依旧。 薛中阳却不懂得怜香惜玉,一把将她推开,大怒道:「女人多管什么间事?走开!」 这时,薛中阳左边一人,女人右边一人也站了起来,唰唰两声拔出长刀,预备血染客栈。温伯将赵光寄往身后一挡,旁边的两位小廝赤手空拳,肉身护着少爷,血战就在赵光寄的惊呼中拉开序幕。薛中阳使短刃,虽是以多敌一,然而温伯功夫高强,两长刀一短刀竟攻其不破。忽然,薛中阳当机立断,将匕首像飞刀一般掷了出去,「咻」的一声,直取赵光寄面门。温伯一声惊呼,要阻止已然不及,两个小廝正犹豫是否要肉身护主。这时,赵光寄忽听得一阵风声,一张板凳迎面飞来,「啪」的一响,板凳落地,一柄亮晃晃的匕首插入其中,兀自闪着寒光。 温伯吓得几乎要当场晕厥,两个小廝暗自庆幸不必捨生护主。赵光寄一颗心还未落地,薛中阳和两个手下陷入震惊,没人注意到的冰山美人已经摔在一旁,血战发生时,一心只是掛念丈夫安危。 八个人十六隻眼睛全往板凳来处看去,却见旁边一个青年衣衫半敞,背靠客桌,手环胸,正自微笑地看着他们,神色愜意。 他手握酒瓶,浑不在意眾人投向自己的目光,只是微笑。薛中阳怒问:「你要干什么?」 青年笑如清风,一股隐隐的放荡深藏眉心,目光忽然落到他们的餐桌上,问道:「你的酒翻了,要喝吗?」 薛中阳一愣。 看到此景,温伯不由得松了好大一口气,却后知后觉地愤怒起来:「元祺少爷,你可算是来了,你兄弟差点死了你知不知道?」 赵元祺眉毛一挑,显得脸色莫名戏謔,却不回答温伯的话。他拎着酒瓶靠近薛中阳,十分绅士地微笑:「薛兄,坐。」手掌往里一伸,示意请坐。 薛中阳又是一愣,几乎有点乱了套。平时他粗暴地向人挥拳头的时候,对方要马大哭,要马爆炸,哪有见过这么淡定的人?忽然他脸上一红,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一刀没中,对自己的尷尬出丑有些愤怒,假装没事的摸出根菸,谁知却一直摸不到火摺子。他哪里知道那火摺子早在乱斗时飞了。 那根菸无端叼在他口中十秒,没有火摺子伺候,眾人愣愣地瞧着他,无声的尷尬。薛中阳望向两个属下,属下哪知意思?而就在他羞愧得快要发火时,见一支火摺子驀地就近菸头,极快速地碰了一下,薛中阳被动地开始吞云吐雾。他目光一侧,恰好迎上赵元祺细长的眸子,黑色的眼珠隐隐透着一丝金光,像在微笑,恁般俊雅。 眾人冷静下来,在空档陆续入座,薛中阳一清喉咙,心下真是万般感谢赵元祺让自己不失面子,偏偏脸上还要故作不屑。他在旁人面前要求自己绝对的威风,形象高傲强硬,哪怕是替自己解围的赵元祺也一样。哼了一声,不去看他。 赵元祺突然面色凝重,一副非常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:「唉,这年头火摺子真的不好找。」 薛中阳脸红。 第四章 暗巷血战 赵元祺在赵光寄的身边坐下。赵光寄看见大哥喜不自胜,心下感谢他的「天外飞来一椅」,救了自己一命。温伯适见方才三人斗不过自己,心里先有了底气,抢先说道:「我说你到底听没听说那谣言?你们艋舺有恶徒在覬覦我们大稻埕!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把你知道的全都招来!」 方才薛中阳被那句「火摺子真的不好找」说得脸红,下意识地认为赵元祺不是泛泛之辈。本来态度稍微放软,听温伯这话说得狂妄,脾气又上来:「我他妈为什么要回答你?你们有几两臭钱好覬覦?我们艋舺人又不是叫化。」 他这句话说的大是难听,薛夫人听不下去,按住他手,说道:「不要这么说话。」 薛中阳正不知要找谁发洩脾气,听到妻子这话,不禁大为光火:「你没看到男人在谈生意吗?你他妈多什么嘴?」说着陡地站起,身子在薛夫人肩膀上撞了一下,对对面五人喝道:「老子今天没心情谈了!下次再说!」说着也不顾妻子和两个属下,自己大踏步离开。两个属下相覷一眼,瞠目结舌,快步奔出。温伯跟在后面,喊着要去抓他。赵光寄和两个小廝只是错愕,也跟在温伯身后。赵元祺「喂!喂!」连唤几声,见眾人不应,乾脆拉张板凳间坐,对屋外大喊:「你的火摺子不要啦?」 被留下来的薛夫人面无表情,人形冰山忽然站起身来,准备一声不响地走出门去。赵元祺收起玩世不恭,很绅士地对薛夫人道:「夫人,我送你吧!」 薛夫人的气质当中有一种不可侵犯,不可褻瀆的高洁,连赵元祺面对她都不由自主地恭敬几分。薛夫人清冷的眸光一动,迎上赵元祺的目光,只见他又在微笑,笑里七分恭谨,三分戏謔,于是下意识轻咳一声,很平淡地回道:「不必了,多谢公子。」然后脚下一跨步,忽然觉得有点不舒服,可能是刚才摔在地上,还有点头晕。赵元祺忙上前搀扶,问道:「夫人没事吧?我看还是让我送你吧!」 薛夫人一抬眸,赵元祺的面庞近在眼前,忽然没来由地一阵拘谨,忙避开他的目光,被动地让他扶起自己,脸上的热意让她有无名的罪恶感。 薛夫人让他搀扶起身,双颊烫得让她浑身说不出的不自在,待要告诉赵元祺可以放开她时,赵元祺先开了口:「可能有些不自在,但还是让我搀着夫人吧。薛宅我去过,我这就送你回去。」 她明明没告诉他自己不自在…… 被他一说出来,薛夫人莫名的羞愧难当。 两个人就样走出去,一个从容愜意,一个万般彆扭。薛夫人偷眼看这个面貌俊雅的年轻人,只见他高出了自己一颗头,下巴稜角恁般好看,忽然后知后觉地留意到他均匀的呼吸声,该死的罪恶感袭上心头,忙找话题敷衍:「你们赵家离这儿不远吧?不会太麻烦你么?」 赵元祺笑道:「是有段距离,不过无妨,送夫人回家多走几步路,我是甘之如飴的。」 薛夫人彆扭得几乎要疯了,脑袋似要麻痺,忽听赵元祺问道:「夫人可知道最近那则传闻,就是有人在说艋舺在打大稻埕的主意那件事。其实我觉得这根本是无稽之谈,艋舺人若要打大稻埕的主意,早就派江湖人杀进来了,最近那几件兇杀案也正好让他们有藉口,不会到现在都还没有动作的,是不是?」 薛夫人驀地回神,本来要说些什么,话到口边,又猛然反应过来:不对,他这是在试探我,要套我的话。 短暂的沉寂,薛夫人开口:「这件事我委实也不太清楚,不过我认为你说的有理,况且我们艋舺乡亲可没那么不讲理。」 忽然,薛夫人又是一阵头晕,好像比刚才在客栈还更严重,整个人忽地身子一软,险些倒下去。赵元祺收起笑容,稳稳地接住薛夫人倒下的身子。薛夫人感到他的手抚过腰际,终于受不了:「你不要再碰我了,这样我很不舒服!」 赵元祺看她脸色苍白,忙着急地问道:「什么?你又不舒服了吗?对不起,我不知道你摔到哪里,腰很疼,是不是?」 薛夫人一愣,瞬间飞红了脸,人家明明是在担心她,自己却反应过度,以为人家有什么非分之想,脸胀得不能再红,忙别开头:「不,没事了,谢谢你的关心。」 赵元祺看她已经脸红到一个非常可怜的地步,内心竟然无耻地泛起一丝愉悦,简直有些欲罢不能。正色道:「我也认识几个艋舺朋友,就如夫人所说,他们为人都相当正派,绝对不可能存有这种野心。就是不知道那传闻是从哪儿来的,无端坏了艋舺的名声,还害得大稻埕的百姓人心惶惶,更挑拨了两边人的关係。唉,也不知道是哪个有心人在造谣。」说着叹了口气,往薛夫人脸上瞧瞧,看她气色是否好转。薛夫人忙避开了脸,罪恶感重得要憋坏心脏,目光投向远方,有些心猿意马地说道:「艋舺近几年真是不怎么好过,港口淤积了,几个大家族昔日的利益都打水漂。港口生意做不成,没收入,几个老大就不高兴了,哎,那内鬨可激烈了。」 她为了自我消除一些不自在感,几乎是无意识地脱口而出这番话。等到回过神来,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多嘴了,脸上莫名有些惊慌。 赵元祺笑如清风。 两个人转进一条小巷,狭隘的空间让她又多了一层滞闷感,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再度蔓延,脸色通红,问道:「你们赵家离这儿不远吧?」 声音在狭小的巷弄内回盪,音量更增。起先她疑惑着回音中赵元祺的偷笑声,然后才猛然反应过来,她刚刚已经问过他这个问题了。 她真想拔步逃离现场。 「不远,回家正好当健走。」 赵元祺又是笑如清风,不嫌麻烦,还是非常绅士地回答一次。 他们出了巷口,薛夫人搓着双手,忽见赵元祺停下脚步,看着她关心地问:「夫人还会不舒服吗?」 薛夫人听他关心,脸上又是一热,偏偏表情严肃,徒劳地认为这样可以显得自己很镇定:「我没事。怎么不走了,要送我回去就快点。」 赵元祺微笑:「夫人,大门口早就到了。」 然后他将手指在裤缝上搓了搓,偷偷地把指甲上剩下的迷香刮乾净,讶异于自己怎会无端泛起一层背德感。万分舒心畅快。 隔天,锦鳶的姑娘们在汪春的带领下上了路。这一次因为是出任务,不是茶庄工作,大家清一色都是低调的暗色装束,轻便简洁,像是一群普普通通的江湖女子。在外也以师姊妹相称,说起门派就说「锦鳶」。陈雪容穿着一身黑中带紫的箭袖长袍,衬得肌肤如雪,真如其名「雪容」一般,眾女在她身边就显得黯淡了。 她发觉这次去的人较以往多,想必任务非同小可。汪春告诉她,这次的目标名叫薛开诚,四十多岁人,在艋舺以残暴着称。她还告诉阿容,陈金釵临行前曾笑着说,这回说不定轮不到她们出手,因为实在太多人想取他的性命了。只是因为深入艋舺毕竟凶险,为此,大家结伴同行比较安全。 汪春带领近二十名女子行经一条广阔的官道,陈雪容听到前面传来一阵马蹄声,立刻挥鞭衝出。汪春目光一侧,示意同行眾女,眾女立刻将队伍收拢,随之一左一右两人分别拉住阿容的轡头,那匹马只是惨嚎。 她左边的姑娘对她道:「春姐去看就行了,你别乱跑。」 阿容瞪了她一眼,心想:「你管得着我么?你不让我跑,我偏要跑。」说着又是一抽马鞭,充耳不闻地喊:「快跑!」 她右边的姑娘叹了口气,说道:「唉,你别生气,是二娘让我们看住你。她说你太爱乱跑,我们得多加留意。」 刚才她只是因为听到马蹄声,所以想衝出去看看,顺便感受这平野风光,吹吹风,闻一闻清新空气,根本没有她们说的那种「乱跑」的意思,一听这话,心里莫名不痛快。 汪春纵马上前,见来人不过三个,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。汪春问道:「是『华家村』华咏先生吗?」 为首汉子道:「正是。阁下可是『锦鳶』汪姑娘?」 汪春点点头,简单打过招呼,和眾人说明这是要和他们同行的华先生。这人来自新庄,是陈金釵的故交,一听到要取薛开诚的项上人头,几乎没有多想就答应了。阿容看到外人,自然而然地比较起家世,看华咏衣饰简朴,行当甚至比她们更寒酸,不禁泛起一丝优越感:「这个人是朋友。」对他面露微笑。 华咏和汪春走在前面,汪春约莫二十六七岁年纪,是眾姑娘中年纪最长的,和华咏比较有话聊。阿容侧耳倾听他们在说些什么,只听华咏道:「金釵难道没有告诉你们她为什么会来大稻埕吗?」 陈雪容瞪大眼睛,恨不得马蹄声消失,好听一听到底是什么原因。一抬头,发现好像只有自己好奇这件事,身边眾女面无表情,垂首不语,像一群毫无生气的机器人。汪春道:「没有呢,她没说。」 阿容眼望远方,很努力地克制自己不要露出一副想听八卦的表情。只听华咏道:「唉,这件事说来也是难过。其实他们三邑人,哦,就是住在艋舺的那帮傢伙,和我们同安人的恩怨,要从十九年前的一场廝拚说起。金釵她家原本也说不上富贵,但总是小有名望吧!就这么被他们扫地出门……还有那场大火也是……唉,说来真是令人心痛……」 陈雪容不由得吊起了眉毛,插口道:「那场大火是指什么?难道养母她家被大火烧了?」 眾女都是一抬头,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,颇不以为然地覷了她一眼,然后又非常有默契地低下头去。华咏道:「何止她家被烧了,整个八甲庄都成一片白地。她还是有逃出去的,有些人家运气没那么好……唉,你永远不知道他们手段有多么残忍!」 陈雪容听他这么不清不楚地说了个大概,好像还在避重就轻什么,正要他再说下去,谁知那汪春听到「都成一片白地」,不由得倒抽一口气,有些惶恐地说道:「蛤……所以八甲庄被烧了……那他们还真是辣手呢!华兄,你说说别的吧,这种事听起来怪可怕的。」 华咏好像也不愿多说,就这样转到别的话题,说了一会,忍不住破口大骂艋舺人,什么脏字都往他们祖宗十八代上招呼。阿容头一次感受到民族隔阂。 是夜,他们在艋舺旧街的一间饭店投宿。入内有人接应,自然是「锦鳶」的人。那店小二为他们安排好了房间后,眾人卸下包袱。汪春将眾人分成五队,四人一组,分头工作,彼此都要互相联系。交代完毕后,眾人各自散去。 然而,埋伏的工作并不如想像中的顺利。且不说他们一直没得到行踪回报,薛家是个大户,八街九陌都有他们的宅子,况且薛开诚出入肯定有小弟跟随,要取他性命谈何容易? 阿容她们这一队埋伏在一个极静僻的地方,过了近两个时辰,一个人影都没看到。又过一刻,她看到汪春来了,她让她们这一队先回客店,假如外面一直没有动静,等回房再作商量。 阿容于是回入客店,一把抓起被子把脸埋进去,半晌后,睡意如潮入侵。 而就在她即将沉入梦乡的一刻,楼下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似有若无地传来。不过奇怪的是,这阵脚步声并不是来自走廊,而是从「正下方」由下而上直直透入。阿容机灵地一睁眼,睡意全消,以最快的速度跳起身,穿衣拔剑一气呵成。剑甫出鞘,她看到床头后面出现一颗人头,还来不及惊讶,就听那人嘴上机哩瓜拉说一些她听不懂的东西。好容易上半身爬上来了,一见阿容,忽然指着她破口大骂:「小崽子,快快把大哥交出来!否则我剥了你的皮!」他手一指,右腕上的手环闪着青光。 阿容看他从床头后冒出来,都还没来得及惊讶,一句「小崽子」立刻就点燃她的怒火:「哪来的神经病?」然后她看到他衣衫上的苍鹰,忍不住又是一愕,脱口道:「哦……我还以为苍鹰会的人都是仗义侠士,没想到也会出你这样的老不休。你会剥我的皮,我难道不会射死你么?」 说着一甩手,梅花镖出袖。那人赤手空拳,还有半身一直卡在床头出不来,忽然感到右足沉重,有人拉着自己的脚踝,下一刻就是身子下沉。床头上「啪啪啪啪」四响,四枚梅花镖钉在墙上,阿容上前一看动静,驀地感到左手沉重,手腕一紧,紧接着就是一阵昏天黑地。她没有来得及大叫,等到反应过来,人已经一屁股坐在一包厚重的沙袋上了。 阿容一愣神,甩头醒脑,只见剑还握在自己手上,额前细丝乱飘,头发都乱了。然后她看看右边,发现有一个人也跟自己一样,在确认自己是不是还活着,却是刚才那个冒失鬼老不休。阿容往他身上细细打量,只见这个人身型瘦削,脸颇窄,眉目间一股说不出的戾气,总觉得有点阴邪。 这时,她跟前忽然出现一个男人,衣衫上的苍鹰在月色下格外醒目。阿容定睛一看,只见来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,面貌和蔼,正笑咪咪地注视着她和老不休。老不休惊魂甫定,看到那男人,又是一阵破口大骂:「大哥!你他妈到底死去哪了?我找你找得好苦!还差点被这崽子暗算!哎,我刚刚明明看你往这儿走来,谁知一上来就被个女娃子暗算,真倒楣透顶!」说着瞪了阿容一眼。 阿容正待回口,那个大哥却睨了老不修一眼,十分恭敬地衝阿容说道:「小姑娘,对不住!这人是我把弟,叫周志风。在下姓孙,单名一字璟。二弟这个人比较冒失,我代他道歉,望你莫怪!」 阿容看这前辈比自己年长得多,却对自己十分恭敬,心中好生得意。然后她再回头看看这个冒失鬼周志风,发现他正瞪着自己,饱含戾气的目光又兇恶三分:「你看什么看啊?」 阿容一副岂有此理:「看你摔下来的狼狈模样,你管得着吗?」 周志风最讨厌被人看到自己出丑,听她这么一说,不禁大为光火:「你看到我的狼狈样,我把你眼睛挖了!」 阿容讥笑道:「所以你承认自己狼狈了,笑死我,没见过你这么诚实的!」 周志风羞愧大怒,其时他身无兵刃,只能赤手空拳搏斗。掌力一蓄,猛地向阿容肚腹推去。阿容嘴上硬,当然知道自己打他不过,偏偏拉不下脸来认输。翻身一滚,耳边猛然一阵暴响,尘沙飞扬,沙袋已不成样子。阿容心下一凉,早知他功夫远胜于己,可是一认输就跟隻乌龟似的,好像只剩跪地求饶的份,仗着自己一剑在手,打出一招「鳶肩豺目」,地上沙石乱舞。 这招是陈金釵的杀手鐧,肩似飞鳶,目如豺狼,凶狠无比。孙璟原待制止双方,看她露这一手,不由得一愕,唤道:「别打了!别打了!」然后一把搭住阿容右膀,将她向后一带。阿容心中大石落地。 周志风看大哥护着阿容,双手环胸,轻蔑道:「哼!陈金釵那女人还有弟子?唉,我二十年前就劝她别再练了,反正怎么练都没出息,她怎么就是不死心?」 阿容心下有气,现在仗着有孙璟护她,便肆无忌惮了:「什么叫怎么练都没出息?你什么意思?」 周志风理所当然:「女孩子不练武。」 一句话脱口,阿容不由得大怒。还没发作,周志风又道:「女孩子练什么武?女人到了一个年龄,就该相夫教子,在家操持家务,为家庭打算才是。练武是男人的事,让女人去拋头颅洒热血,那像什么话?」话音非常理所当然。 阿容头一次气到说不出话,应该说,她不知道该如何接口。女性在古代的身分地位本就不高,当时的武林社会更是由男人主导,女性岂能置喙?回头想想,她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没看过苍鹰会的女弟子。传统思维根深蒂固,陈雪容愤怒却无助:「收起你他妈的破思想!我真的是看走眼了!我还道苍鹰会真如大家说的那么正直,原来不过都是些重男轻女的货色,早知我就不该存什么入会的想法,空自期待了!」 周志风还在一旁讽刺,孙璟听她有意入会,面露惊喜:「小姑娘,你别跟他一般见识。他这个人固执的很,谁说女孩子不能练武,刚刚那一招『鳶肩豺目』你没看到么?二十年前你为了破解它,可花了不少功夫啊!」说着看向周志风。周志风瞪了他一眼,别开了脸。孙璟接回话题:「小姑娘,你叫什么名字?你说你有意入会,这可是认真的?」 阿容于是报了名字,又将那天她和林英堂打赌的事说了。又说如果真的能顺利入会,那她便不用再做拣茶工作,正好可以脱离乏味的生活。 孙璟听罢,点了点头,忽然觉得这个小女孩很不简单。她年纪轻轻,却不因为自己身为女性而委身传统,也不因为自己的出身而画地自限。在孙璟眼里,她不再只是个平凡的拣茶姑娘,也不是出身「锦鳶」的冷血杀手,而是个渴望自由的追梦人。 孙璟微笑道:「苍鹰会大伙有工作,有俸禄可领。平时没事就走在江湖上,看尽台北风光,就是这么逍遥自在,挺适合你的!」 阿容听了,不禁有些心驰神往,那样无拘无束的日子,正是自己的梦想啊!偏偏那周志风听不下去,立刻泼了她一盆冷水:「且不说你是女儿身,就凭你那点三脚猫功夫,恐怕连我们最弱的兄弟都瞧不上眼!哈哈,别做梦了,你进不去的!」说着轻蔑地摆摆手。 阿容的情绪好容易才刚降温,直到那一句「你进不去的」一脱口,浑身的反骨其刷刷甦醒过来。人家越是说她做不到,她就越要证明给他看,心下一个念头:「有一天我会证明我是对的,你是错的。」冷笑道:「前辈,本来我入会的意愿是没有很强烈的,可是经过你这么一说,我更加肯定我该赴试剑会的约了。呵,你越是说我进不去,那我就越要进去给你看。我的功夫或许不如你,但那不代表我进不去。」 周志风非常认真地说道:「行啊,那你就多加努力,作一作白日梦也无妨。我告诉你吧,老子的功夫来自沪尾观音山,人称『好汉岗』,当地有十八座连峰,每座各象徵一门绝技,『灵峰破雾掌』听过么?那威力只怕你练一辈子都及不上老子的一半。」 阿容点点头:「嗯,一辈子及不上,那我就到了地下继续练,练到有一天能亲手杀了你为止。」她微笑着,语气平和,脸色却透着杀气。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个类似仓库的空间,门半开,有隐隐透入的月光。阿容和周志风两人各不相让,周志风才懒得跟小孩计较,冷笑着,不再说话。孙璟瞪视两人,根本插不上话,一面无奈把弟的脾气,一面暗自佩服陈雪容的傲骨。仓库陷入一阵短暂的寧静。 隐隐有细沙流动的声音,从刚刚破掉的布袋中缓缓流洩,像是沙漏滴滴答答响着。这时,外面忽然出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,朝着仓库缓缓靠近。阿容往屋外一瞧,碍于死角视线有限,只见门外是个广阔的空地,月光洒下,风吹来,树影也跟着轻轻摇摆,说不出的寧静。脚步声却越来越靠近,隐隐夹着人声,来人不只一个。 这时,孙璟也过来了,他比较有恃无恐,直接把门打开,恰好和路过的五个人照了个面。为首那人通体黑红,身形魁伟,一身浓重的酒气。真的不是孙璟有意歧视,但是他身边的四个人真的一个个都是「贼眉鼠眼」,也不是丑,但就是长得不怎么正派。倘若他们四个能拉面旗子,那上面写的必定是「地痞流氓」。 为首那黑红面汉子打量着孙璟,看他身材高挑,衣上苍鹰虎虎生风,狂气便稍微收敛:「你们是谁?怎么会在这儿?」 孙璟为人和气,知道对方非善类,不愿惹事,微笑道:「在下姓孙,出来找小女,谁知她莽莽撞撞竟跑来了人家仓库。唉,我唸她几句,她不高兴呢。」说着转头面对陈雪容,脸色陡转严厉:「阿容,快别闹脾气了,回家了,在这儿给人家看笑话!」然后转头面对周志风:「老弟,咱们人已找到,回家吧。」 然后他轻松地将阿容拎起来,阿容的后颈立刻感受到一股极其浑厚的内力,直直地将自己提起来,只能被动地给他拉着走。周志风没动静,手环胸,睨着眼打量前来的五个人,有些不屑地哼了一声,仍站在原地。 孙璟心下着急,他们俩这次前赴艋舺,是奔着保护某个人家来的。他心里很清楚,这些人都很好打发,实不愿他们在身上浪费时间,薛家的精锐肯定埋伏在那户人家左近,还是直奔该地要紧,便道:「老弟,快走啊!很晚了,没时间了!」他特别强调「没时间了」,好提醒周志风正事要紧。谁知周志风这傢伙也是一身的傲骨,人家越是狂妄,他就越不肯相让,哪怕对手是凶神恶煞。他听大哥让他离开,便更往里走一步,只差没躺下来休息,脸上冷笑更甚。阿容心下喃喃:「最好这五个人砍死你!」 为首那黑红面汉子正是薛中阳,他和几个手下原待要去报信,路经此地,没想到竟碰上这段插曲。他看周志风瞪着自己,当即发作,吐了口唾沫,大骂道:「干你娘的!你他妈敢瞪老子?」 薛中阳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整治周志风,看他大大喇喇地站在仓库一隅,身形瘦削却精实,眉目间隐隐透着戾气,看着颇感胆寒。随后他呼喝手下,手下一左一右纷纷拔刀,剩下两人没动作,薛中阳大喝:「射瞎他的眼睛!」 属下一声唱诺,咻咻咻暗器出怀。孙璟大吃一惊,猛一提气,抱起三叠厚重的沙包,逕往五人面门掷去,钢钉碰上蕴含浑厚内力的沙包,一阵脆生生响动,地上落了十多枚钉子,随即「砰」的一声,沙包落地,地上扬起好大一阵尘烟,嗽声此起彼伏。仅就这么短暂的空档,孙璟又是猛一提气,左手颇不费力地拉起阿容,右手僵持了数秒,周志风终于屈服,三人奔出屋外。薛中阳暴喝:「拦住他们!」 孙璟施轻功,三人跃上旁边民宅,往下一看,见薛中阳一行人已经出来,在和樑上的自己大眼瞪小眼。周志风拂开他手,自己跑在前面,孙璟问道:「二弟,你说该下去拚一拚么?黄老爷那边怎么办?」 周志风冷笑:「收拾这群窝囊还用不着我动手吧?你要拚便拚吧!」 三人在数息之内移动了好长一段距离,陈雪容被动地被拉着走,早忘了她现在是在任务中。这时,阿容忽然觉得脚下空了,眼看孙璟明明还拉着她,前方半点动静也无,紧接着她听到一阵哗啦啦的连响,一看足下,那井然有序的屋瓦如骨牌,登时碎成一片残壁。孙璟大吃一惊,猛地扯过阿容,一咬牙,下了破房樑。周志风听到动静,也跟着大哥下来,不可一世地站在后面。 孙璟定了定神,环视四周,驀地一愕,只见他身边站着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,身形瘦高,眉目端正,一身说不出的严肃。他身后站着四个人,各自持刀,三刀上见了血,一刀不知怎地竟断了,四人都是气喘吁吁,脸上血水汗水同流。 孙璟道:「黄老爷,兄弟来晚了!」 黄老爷神色不动,负手而立,语气平静却严肃:「孙兄客气了,你本不必插手这种脏事,义不容辞助我,我自是感激不尽。咱来路上遇到了疯狗,没咬到我的人,还死了两条。」 阿容一颗心还没落地,放眼望去,只见黄老爷对面站着十多人,有五人他们刚才照过面,便是薛中阳一行人。另外一群则有六人,都是面生,为首的汉子四十多岁,面貌颇俊,嘴角含笑,身后站着五人,其中三个貌不惊人,另外两个一个面目白净,浑身冷傲,手上利剑闪着寒光;另一个燕頷虎鬚,一身勇猛,大刀凛凛生威。还有两个人倒在地上,眼睛瞪大,浑身血红,其中一个肚腹插着一截断刀,血溅了一地。 那燕頷虎鬚的大汉道:「哈哈,惜剑兄,咱俩联手就能坏了一间民宅,要收拾这帮傢伙岂不绰绰有馀?」 白净面皮的男人冷了他一眼,骄傲地道:「哼,不用你援手,我自己也能打烂房子。」 其实那个民宅就是坏了一面墙,屋瓦没了支撑因而陷落,被他们两个这么一说,倒像是他们真有本事毁了一间房子一样。 对面那个四十多岁头领一听此言,大笑道:「哈哈哈哈!人家讥讽我薛开诚养了两隻小鬼,一刀一剑合称『刀剑双鬼』,我今天就要叫他们知道什么叫厉鬼復仇!」随后他抬起下巴,对黄老爷说道:「黄龙平,外人都在笑话咱们艋舺内鬨,你身为内鬨罪魁祸首,扰乱民心,我虽然不愿意,但为了艋舺乡亲,也只好替天行道,手刃你这个歹人了。」话说得大是狂妄。阿容一听到他自称薛开诚,不禁一阵愕然,还没反应过来,就听薛开诚喝道:「全都给我杀了!一个都别留!来帮忙的走狗也杀乾净!」 一听号令,「刀剑双鬼」一个亮剑,一个挺刀,纷纷往黄龙平身上招呼过来。孙璟撒开陈雪容的手,将她向外一推,尽量别让她靠近混战中心。黄龙平身后小弟三刀齐施,拦在老爷前方。那使剑的欧阳惜剑嘴角泛起一丝冷笑,手一抓,小弟喉头一紧,身子飞出,「啊」的一声惨叫摔在地上。使刀的魏良刀炮製欧阳惜剑的做法,一手一个,扔了开去。孙璟抽出长刀,将黄龙平往身后一挡,架住一刀一剑,立刻感到两人身上传来的奇诡内力,他的手臂在发颤。数息之后,忽然感到右肩一疼,「噗嗤」一声,一枚小钢钉射入肩头。孙璟受力不住,身子凌空翻转向后飞出。数秒后,有人在他背后一撑,稳稳地将他重心往前推,他才不致后脑着地,总算站直了身子。 孙璟这一惊委实非同小可,一看发现是周志风撑住了自己后摔的身子。周志风道:「那暗器是薛家的,想来无毒,但是会有点疼,大哥先休息,我来会会这两隻恶鬼。」 孙璟点头,一眼扫去刚才阿容站定的地方,只见地下多了两具死尸,她和黄龙平剩下的一位手下正在和薛中阳等人搏斗。孙璟按着右肩,勉强站起身,想仔细看看这边的战况。阿容年纪轻,内功根柢不深厚,跟人打架全凭招式。对于习武之人来说,招式是广度,内功才是深度。倘若内功底子不好,再花俏的招式也总有侷限。阿容使的「追鳶剑」以「鱼跃鳶飞」最为精熟,陈金釵告诉过她,追鳶剑有二十四式,当然不可能式式精通,可是这二十四式总有适合自己的路子,比之样样都学,却学的不精,专心一志地苦练一招才是正经。「鱼跃鳶飞」是「鳶飞戾天」的基础,选择这一路子人的要最辛苦,因为没有人知道「鳶飞戾天」是什么,它是怎样的境界,是阴柔是阳刚,是正气是邪气。阿容只知道她每使「鱼跃鳶飞」时,总是想着她又趁夜偷偷溜出去,翘班不做拣茶工作,在外面乱跑的时光,她就能很自然而然地使出这招。那境界叫一个大气悠远。 薛中阳眼看身边兄弟倒了四个,对手两人却几乎毫发无伤,大怒道:「你们这帮走狗贼子倒爱多管间事,没人管你们就嚣张了是不是?我今天就替叔叔管管你们,看你们还敢不敢不听话!」 阿容一听这句,心想:「管?你凭什么管我们?」想着想着,前方两把利剑齐驾过来。这时,忽然有人搭住了阿容的左膀,她的双袖立刻鼓起,却是孙璟看不下去她内力薄弱,打下来又有点乱了章法,决定助她一力。孙璟的门派来自新庄的一支泉州势力,当时他们经常与对岸板桥的漳州人发生械斗,因而自练一支部队抗御,内力中的防卫精神极强,满满都是刚烈之气。他这么一输内息,阿容瞬间觉得内力澎派。 「阿容,你使『鳶肩豺目』,削那个姓薛的右肩,使完使『枯杨生华』,打那个人。」陈雪容耳根一动,依言照做。「鳶肩豺目」这一招的精神在于果决狠辣,像老鹰豺狼那样毫不留情,这时她的内功有孙璟帮忙,这果决狠辣的一招又高上一层,变得万般兇残凌厉,一剑推出,薛中阳给震的直向后飞,竟吐了血。紧接着那招「枯杨生华」则是一招掌法,枯萎的杨树重新开花,有否极泰来,绝处逢生的意思,正好适合她在以少敌多的不利情况中发挥出来。她左掌打去,内力如风扫了那人一巴掌。那人看薛中阳吐血,心下先怯了,这群小弟的功夫又不成章法,被扫了一掌,何止吐血,直接断了气。 这时,阿容面前突然一刀插来,目光一动,却是那个薛开诚。薛开诚见这个小姑娘容貌秀美,嘴角一弯,手竟往她前襟抓来,心想:「顺服的女人没意思,征服泼辣货才有成就感。」孙璟一把将她向后带,薛开诚一招不得,手掌竟往阿容脸上搧去。阿容五官六感发挥到了极致,看他一掌搧来,又打出那招「枯杨生华」回击。薛开诚是身有武功的,不过内力不比孙璟,两掌一交,阿容感到对方内力阴险,薛开诚手掌直颤,一股刚烈之气侵入四肢百骇,终于撤力回防。 薛开诚恶狠狠地注视着阿容,对身边仅剩的小弟咆啸道:「把这女人衣服剥了!我今天非要了她不可!」身边小弟纷纷动身。 阿容一听这话,瞬间暴怒,竟挣开了孙璟按在她肩上的手,大骂道:「干你娘的!」 忽然,阿容一怒之下内息高速流动,那简简单单的「鱼跃鳶飞」竟变了招,和狠辣的「鳶肩豺目」合为一体。却不知刚才阿容经过孙璟指点,原先不甚熟悉的「鳶肩豺目」,已经有了自己的理解,和自己最擅长的「鱼跃鳶飞」结合在一起。身边几个小弟刚抓住她的双臂,却被她以薄弱的内息挣了开来,随后她整个人忽然高高地飞跃起来。阿容其实有点震惊,她有一种感觉,刚刚几个小弟试图以蛮力制住她的时候,她好像有一瞬间触碰到了「鳶飞戾天」的门槛。鳶飞戾天,鱼跃于渊,万物任其天性而动,多么逍遥自在!阿容忽然多了一层领悟。 阿容一身黑衣,在染成一片红的夜色下落了地。方才那些小弟被她那绵薄的内息一震,竟然没来由地后怕起来。阿容推出她融会贯通版的「鱼跃鳶飞」,逍遥自在中又带了些许狠辣,眾小弟哪敢接招,阿容一声暴喝,一剑一个,把小弟挑了甩开。她忽然有种「借了酒劲」的感觉,拋开一切,豁出去往薛开诚削去。薛开诚感到一阵阴狠袭来,与方才那个泼辣小姑娘简直判若两人。阿容怒极大骂:「贱人!我非杀了你不可!」她一剑推出,虽然内力绵薄,但已经足够让薛开诚打退堂鼓。这时,薛开诚和阿容两人同时听到一声暴响,紧接着一股极雄浑的内力朝两人捲来,两人险些被风颳走。只见场中武功最高的三人正斗得火热,正是那「刀剑双鬼」和周志风。 薛开诚有点缩了,忙跑到欧阳惜剑背后。欧阳惜剑且战且停,全凭自己意思看动不动手,冷眼旁观魏良刀和周志风陷入激斗,有些调侃地说道:「魏兄,你这样可不行啊,你都冒了汗了,人家打得很轻松呢。」 魏良刀大刀挥舞,周志风赤手空拳,全凭内力和对手见高下。忽然,魏良刀一变招,原来他刚刚是故意假装自己手忙脚乱,想诱使周志风轻敌,这时大刀推出,满身的阳刚气交上周志风阴狠的内息,那周志风出身观音山好汉岗,长年处于雾都山巔,耳濡目染,内息都偏阴柔,再和他本人的个性两相结合,变成一种阴狠狠的内息,一阴一阳相互碰撞,石板路爆响后起了石屑,在地上生出一条裂痕向两旁蔓延。魏良刀回头看了欧阳惜剑一眼,欧阳惜剑会意,袖袍一摆,一刀一剑齐往周志风身上招呼。周志风唇角陡现冷笑,心下喃喃:「一群废物。」然后他飘身上树,右掌蓄力一拨,左掌跟着推出,真彷如在雾都中「拨云见日」一般,将面前一刀一剑生生接下,三大高手撞出一阵轰鸣,地面轰隆隆巨响,沙尘起处,石板路起了逆鳞,三人身旁的一棵大树竟硬生生倒了下来。 阿容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,一颗心几乎要从嘴里吐了出来。这时,一直在旁休息的孙璟忽然惨叫一声,原来那钉子果然无毒,但是过得片刻会非常不舒服。周志风分出心神,喝道:「大哥,你快去休息。小丫头,我大哥救你一命,你快搀他去避一避。黄老爷,你也去。」 阿容虽不情愿听命于周志风,但孙璟毕竟救过她一命,便搀起孙璟,和黄龙平一起走了。 第五章 鼻烟壶 三人离开血战现场,尽量拣小路走。黄龙平道:「孙兄,龙山寺离这儿不远,咱们进去要间客房,在里面避一宿。」 孙璟道:「你不是说龙山寺附近是他们老巢吗?」 黄龙平冷笑道: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。」 三人于是朝龙山寺前进。一路上,阿容时不时能听见街巷传来斗殴怒骂的声音,整个艋舺都笼罩着浓重的血腥气。好容易到了龙山寺,黄龙平是当地大老,很轻易地就借到客房,便和阿容将孙璟安置好,心中大石落地。 阿容却有些心下惴惴,汪春说如果外面没有动静,就回客房和大家再行商量。刚刚暗巷血战发生时,并没有看到「锦鳶」眾姊妹,显然她们是没有找到人了。那她们回客店没看到她会怎样呢? 孙璟坐起身子,盘起腿来,闭目调息,房间内瞬间安静下来。阿容偷眼看向黄龙平,见他衣饰华贵,心里颇不是滋味,有些「抓到把柄」地说道:「好多人在说艋舺内鬨是狗咬狗,那个薛开诚固然是个坏蛋,但我看您这个『罪魁祸首』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。」 黄龙平一听此言,双眼陡现火光,严厉道:「你怎么能这么说话?你一个外人有资格对艋舺说三道四么?」 阿容揪住了这个小辫子,心里有些得意,乘胜追击道:「敢做就不要怕人说。不过我今天才知道呢,原来他们盛传的内鬨始作俑者,居然是看起来这么正派的黄老爷您。」 黄龙平厉声道:「小丫头,我是看在你是小孩子才不跟你计较。有些事情道听途说,你们当真也就算了,乱嚼舌根还巴不得当事人知道,这就是你们的心态。我不发作,不代表你说的就是事实,请你记住。」 这时,房外传来一阵敲门声,阿容去应了门,见是一名寺庙人员,他十分恭谨地说:「黄老爷,有客人外找。」 黄龙平皱起眉头,那寺庙人员又说:「放心,不是薛家人。」 黄龙平于是站了起身,出房时不忘瞪了阿容一眼。阿容浑身舒畅。 她看了一眼仍在闭目打坐的孙璟,觉得不便吵他,便自行出了房。到了房外,她忽然听到一阵有点耳熟的声音,一时又想不起到底是谁,便循着声音来处找去。只听那声音源头和黄龙平动身的方向一致,在这排客房的最底,是一间大客厅。阿容没跟进去,身子往墙边一缩,眼光扫向厅内,见里头来人还真不少,主要有两大群,分坐大厅两侧的长椅。黄龙平一进来,右边一个气质颇为威风人的站起身来,伸手和黄龙平握手。黄龙平惊讶道:「林大人,真没想到这时候能见到您。唉,我今天弄得这么狼狈,你看看,我一身衣服都还没换呢。」随后他往左边一瞧,为首那个青年眉清目秀,站起身来,稍微对他点个头,却不握手。黄龙平不改严肃,对那个青年轻轻点头:「你是光寄少爷吧,怎么赵家也来了?今天大家都怎么了,都知道咱们艋舺开杀戒啦?」语气颇为自嘲。 阿容一皱眉,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,转身就要拔步离去。一转身,一个不速之客迎面撞来,撞的她一下子精神都来了。抬头一看,哦,不是冤家还真不聚头,眼前的景象讥讽地告诉她那个预感为真,眼前人正是和她打赌的林英堂。而黄龙平口中的「林大人」,自然便是林崇年了。 林英堂一阵错愕,阿容倒是先有心理准备,两人就这么在原地乾瞪眼了十秒,都没好脸色。这时,房内的黄龙平说道:「林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。」然后他的目光扫了一圈厅内人,林崇年立刻会意,站起身来:「没问题。」寺庙人员带两人走了出去。 林崇年出了客厅,看到儿子不说话,不知道跟谁站在那里。走上前去,一看竟然是上次那个「锦鳶」少女,不由得一惊,心里瞬间闪过好多的个念头,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,只对两人道:「你们去里面坐坐吧。」 话一说完,阿容抢在林英堂前面进了客厅,因为她连奔跑速度都不想输他,两人一左一右分坐两边。赵光寄倒没在意他们俩互看不顺眼,一声招呼都没向阿容打,却对林英堂毕恭毕敬,微笑道:「林少爷,在下听说令姐即将成亲,我们赵家虽和尊府少有交集,但总是劳烦,既然听到了这个好消息,不能少了礼数。一点薄礼,祝福令姊和令姊夫琴瑟和鸣,永结同心。」随后站起身来,小廝递上了一个银灰色丝绢包裹成的盒子,一看就知道很贵重。林英堂从小见惯了人家巴结,却没有一个像赵光寄这般真诚的,站起身来,微笑道:「多谢赵兄,在下会转告你的祝福给家姐。」 这时,一名寺庙人员来到客厅,对赵光寄道:「赵少爷,林大人请您借步说话。」赵光寄立刻起身,走得太快,被前方一隻伸出来的脚绊倒,还好没摔个狗吃屎。阿容暗叫可惜。 没了赵光寄开话题,大厅就陷入了寧静。阿容不去看林英堂,更不去看那个贵重的礼物,因为她没见过有人送礼还这么费心地包装,心里说不出的不是滋味。 林英堂也不说话,他不在意在外面打开礼物,反正多贵重的他都见过,便静静地拉开银色丝绢,打开盒盖,只见里面是个翠绿色的瓷器,精緻小巧,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出来,只见瓶身以翠绿为底,渐层的,上头绘有一鸞一凤,笔触相当细腻,在灯光照耀下闪着一层碧油油的微光,却是个精緻名贵的鼻烟壶。 清代对于鼻烟壶的鑑赏蔚为风潮,尤其流行于上流社会,或为宫廷赏赐,或富贵人家作为结交朋友的赠礼,正是彰显家世的奢侈品。阿容看到那个瓷器,当然不知道那是鼻烟壶,不过仅仅是这样就足够让她嫉妒了,双手环胸,有些傲慢地说道:「那东西有什么好,拿个普普通通的瓶子敷衍人家,这礼物不收也罢。」 林英堂一听此言,不禁心里有气,说道:「你好没礼貌!这是人家送给我姐姐的结婚礼物,是他的心意,怎么可以说是敷衍?」 阿容真是急死了,巴不得把那个「普普通通的瓶子」抓起来摔碎,这样她的心里就能舒服一点,着急道:「这个瓶子到底有什么好看的?上面画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,你是不是审美观有问题?」 林英堂一副岂有此理,说道:「你说有什么好看的,你没看到吗?这个色泽,这个纹路,坊间能找到几个,你审美观才有问题吧。」 阿容不禁羞愧得满脸通红,因为那个色泽实在是好看的要命,偏偏她还要昧着良心地说它普通,咬着下唇道:「我就是觉得好丑,丑死了,丑到我巴不得把它摔碎!」 林英堂领教过她的脾气,知道这种事她说得到做得到,不禁大怒:「你再说一次!你说要把它摔碎,这么贵重的东西你赔得起吗?」 阿容不知道哪根筋忽然抽动了一下,当即大怒:「你又在讽刺我!你好有钱好了不起!我告诉你,我就算穷成穷光蛋也不会稀罕你们几个臭钱!」 林英堂再度莫名其妙,他站定的地方是一扇连接后房的门口,那扇门就在这时候突然打开,把吵架的两个人同时吓了一跳,四隻眼睛全都愣愣地向门口瞧去。 门打开了,气氛无端多了一分轻浮,显得和剑拔弩张的两人有些格格不入。那个人走了出来,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,细长的眸子别具情调,说不出的俊雅。他微笑着,然后打量起面前的两个人,一个莫名其妙,一个满脸羞愤,不禁皱起眉头:「我打扰到了两位吗?」 一听这句,阿容的怒火不禁又旺上三分,气的是他居然误会了自己和林英堂的关係,但又不知道要怎么解释,只把一张脸胀得通红。 林英堂气愤愤地说道:「赵兄,你来评评理,你弟弟送我姐姐的结婚礼物,这傢伙居然说丑死了,还说巴不得把它摔碎,我就是问她你赔得起吗,她居然说我是在讽刺她,还说穷成穷光蛋也不会稀罕我们几个臭钱!真是莫名其妙,太不讲理了!」 这个开门进来的人自然是赵元祺了,林崇年因为在调查艋舺兇案,询问了几个最近与薛家往来的人。赵光寄在父亲去世后急于在属下面前立威,不敢怠慢,昨天刚和薛家谈完,今天就来告知林崇年了。 赵元祺听罢,覷了一眼那个站在不远处的小姑娘,只见她满脸通红,紧咬下唇,一身说不出的不甘心,笑了笑,转向林英堂:「林少爷,我真为你感到开心,令姊和令姊夫的感情肯定很好是不是?真好啊,我真不知道要用什么言语来表达我的祝福,总之,恭喜你了。」 话说的颇言不由衷,像是装的,不过他的巧舌如簧为演技加了不少分,好像他就是这么的真诚。林英堂看他说的比他弟弟还要「真心」,不禁大为感动,气也消了一半,转头看看陈雪容,发觉自己已经不能再跟她呆在同个空间了,叹了口气:「我出去找我爹。」 林英堂离开后,厅内就只剩下阿容和赵元祺了。不知道为什么,阿容觉得这短暂的寧静让她格外羞愤。她以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想逃离现场过,因为她似乎感到了某种视线,那个男人正在偷偷地耻笑她。待要转身离开,却听赵元祺语带调侃地说道:「哎,小姑娘,你不给我说说你们在吵什么吗?我一开心,说不定能给你主持公道呢。」 阿容一愣,不禁羞得耳根子红,因为她实在不愿再面对那个「普普通通的瓶子」,心里千拜託万拜託,就希望这个男人不要提起这个问题,算是饶了她吧! 赵元祺看她不答,眼光扫去还摆在桌上的鼻烟壶,笑问:「我看这个鼻烟壶挺好看的啊,姑娘怎么会觉得丑?」 阿容转过头去,她以前只看过人家用嘴抽雪茄,第一次听说可以用鼻子「抽菸」,瞪大眼睛:「鼻烟?哼,哪有人会用鼻子去吸菸头啊,这个林少爷的兴趣还真风雅!」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鼻烟,还以为鼻烟是以菸头就鼻的吸法,还说得自己很在理。紧接着,她就听到一阵偷笑,相当地无耻。 赵元祺微笑:「小姑娘,鼻烟壶是放鼻烟粉末的容器,用大拇指沾粉末,贴在鼻子上吸,这就是吸鼻烟。可没有菸头碰鼻子这种吸法。」 阿容听出他的讥讽,好像是在嘲笑自己没文化,连鼻烟是什么都不知道。同时又因为自己的无知被抓包而感到非常羞愤:「你不要再笑了,那种感觉真的很讨厌!」 然后他回击似地笑得更加戏謔,饶有兴致地说道:「行行行,别这么生气。话说回来,你真的觉得这个礼物很丑吗?如果真的很丑,我送个不同花样的给你。」 阿容一愣,完全莫名其妙:「送我?为什么?」 赵元祺狐疑:「你不是很想要吗?」 天哪!她真恨不得找个地洞鑽进去,嘴上偏偏不认:「谁想要那种莫名其妙的东西,我真恨不得摔碎它!」 赵元祺又是一阵戏謔,笑道:「你倒不老实,不过林少爷也是迟钝。他不知道你其实是在说这个东西好漂亮、好好看,你实在见不得他有你没有,才会说要摔碎它。唉,说起来是他辜负了你的好意呢。」 阿容为他再度说中自己的心事而恼羞成怒:「你再说一句我砍了你!」 赵元祺无动于衷,只是微笑:「别生气,你放心,我不会把你的心里话告诉林少爷的。对了,你知道《伊索寓言》有个故事叫〈狐狸与葡萄〉吗?」 阿容暗自庆幸他转移话题,偏偏还要佯怒:「那种破书我才不看!」 赵元祺浑身舒畅:「那个故事的内容是这么说的,有一隻狐狸经过一棵葡萄树下,牠实在想吃葡萄想吃得要命,可是怎么跳就是摘不到葡萄,最后乾脆放弃了,自我安慰反正葡萄也是酸的,不吃也罢。怎么样,你觉得这个故事有趣吗?」 阿容真是羞愧到一个极致,怒视着他道:「你在讽刺我是那隻狐狸?」 赵元祺的戏謔终于停了,他笑了笑,手插着口袋走到阿容面前,俯视着她:「怎么会呢?我夸你漂亮都来不及了,怎么会说你是狐狸?」 阿容翻了个白眼,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生气,好像对方轻易就把她的底揭了,偏偏那个男人还十分愜意地看着她发火,好像很享受,大怒道:「我不想跟个神经病浪费时间!」 赵元祺笑如清风,看到阿容气得火冒三丈的表情,他感到非常舒心。同时又觉得这个小姑娘挺有趣的,成就感令他欲罢不能,见阿容拂袖而去,便有些可惜地说道:「哎,小姑娘,别走啊!我不是说了不会把你的心里话告诉林少爷吗?哎,别这样!」 然后她听到那个不知道第几次的无耻笑声,在客厅中回盪着,刺耳万分。 羞耻,太羞耻了!阿容在事后无数次地这么回想。昨晚那件事简直令她尊严扫地!让她连吃个早饭都要战战兢兢,就怕那个人还没离开,忽然又从某处冒出来,把她内心最丑恶的想法公诸于世。不过好在,寺庙人员的通知告诉她危机已经解除,她不由得松了好大一口气,心中直呼得救了。 孙璟经过一夜的调息,身体已经復元大半。他告诉阿容林崇年那里逮到了几个薛家人,事情还在釐清中,黄龙平暂时没有安全问题,便和他们在龙山寺分了手。至于周志风,孙璟说他们原是计画三天后要去大龙峒拜访一位老友,昨天乱战中分开,他便问阿容愿不愿和他们同去。那位友人是个戏班老闆娘,最近他们在大龙峒演出,到了那边,老闆娘会收留他们。那儿也有女孩子,她会比较自在,同时也可以开开她的视野,对她的试剑会之行或许有帮助。 阿容其实有点犹豫,昨晚这么一声不响地离开,虽非出于自愿,但现在这么回去总让她觉得有点「自投罗网」。她的内心出现一瞬间的天人交战,外面的世界让她找到某种适合的生存方式,带给她源源不绝的新鲜感,可是茶庄毕竟是生她养她的地方,养育之恩让她有种说不出的亏欠感。因此,经过一番内心踌躇,她很果决地告诉孙璟:「那就去吧!」 从此,她不再是隻笼中鸟。 锦鳶茶庄。 陈金釵拄着额头,眼睛盯着帐簿,搭着算盘的手指已经好一刻没动。昨天姑娘们浩浩荡荡地出行后,她就变得有些心猿意马,总觉得要找些事情来做,好消除因为太安静而带来的不安。昨晚她一夜没闔眼,月夜让她思考了很多事,她忽然发现自己不太能适应寧静,一但静下来,她就找不回那份游刃有馀,会开始胡思乱想。 这是什么感觉?她总有种不祥的预兆。是没睡好吗?那条帐目她看了好久,都看岔了。于是她下意识地抓起一旁的镜子,徒劳地认为这样可以让自己放松一点,可是眼角的皱纹无情地宣判了一个事实,她发现自己已经老了。 这时,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,陈金釵瞬间感到解脱,看帐本的眼睛敏锐地抬了起来,却见三个姑娘在门口迅速下了马,有些着急地奔进屋来。一见陈金釵,就有些惶恐地低下头,一副等着被骂的表情说道:「二娘,昨天我们埋伏在薛……那个……他常出入的地方附近,有一批姊妹先回了客店,我们在外面一直等,没等到人,正要回去一起商量。谁知回去后,那几个姊妹竟然已经遇害了,连店小二都受了重伤,说是有大批薛家人杀进来……」 陈金釵有些不耐烦:「那个贱人呢,死了没有?」 姑娘道:「昨天我们听到消息,好像板桥的林大人也介入了此事,逮了几个薛家人,那人不知道是否在其中,只是……」 陈金釵真是被她急死了,皱眉道:「快说啊!」 姑娘道:「昨天先回客店的姊妹中,阿容是其中一个……」 此言一出,陈金釵几乎有些站立不稳,只听那姑娘又断断续续地说道:「可是我们回到客店,发现阿容并没有在她房里。其他姊妹的房间也找过了,就是没有看到她。我们十几个人到处找,找了一宿,到现在还是没找到人……」 陈金釵稍微低下了头,三个姑娘只是不敢说话,垂着头等着被骂。过了半晌,陈金釵终于呼出了一口气,「啪」一声闔上帐本,脑中一瞬间闪过阿容可能遇害的景象,十分冷静地对她们说道:「走吧。」 三个姑娘一抬头,几乎有些诚惶诚恐,因为她们竟然没有被骂:「什……什么?」 陈金釵道:「等一会儿,我和你们一块儿去。」 昨夜,艋舺旧街像是陷入一座血腥炼狱,街头巷尾到现在还能看见残留的血跡,或甚尸体。倘若不是艋舺乡亲自发「戒严」,恐怕还得被这阵腥风扫到。林崇年和当地仕绅揪出了几个血战参与者,通通往官府送。薛中阳正在被问话,他的妻子薛夫人虽没直接参与,但也没有被放过。 她被安置到另一间房间,因为官府觉得她非常不自在,根本问不出什么话。一进房,就见里面的长椅坐着另外三个人,却是林英堂和他的两个属下。林英堂想替父亲分担一些公务,一见薛夫人进来,便起了问话之心。 可能是受她的不自在感染,林英堂居然也开始斟酌他的用词,思索了一会,说道:「夫人,您可以轻松一点没关係,咱们林家不是官府,跟在下说话当聊天就行了,不必这么拘谨。」 此言一出,薛夫人抬起头来,清澈的眼眸迎上那个年轻人的视线,有些羞涩地垂下头,叹了口气:「你摆明着就是要来问我话的,我又怎能不拘谨?」 林英堂一愣,有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,随后他轻咳了一声,自信地说道:「夫人,请问你叫什么名字?我叫林英堂,不介意的话,便直呼我的名字吧!」 薛夫人有些震惊,她从来没跟这些大人物打过交道,这些人对老百姓而言都是非常高高在上的,此刻经他这么一说,薛夫人无端多了几分亲近感,冷着脸说道:「我叫宋映欣。」 然后她抬起头,再次迎上林英堂的目光。林英堂第一次仔细看她,只见她明眸如水,五官细緻,浑身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高冷,如果她不告诉自己名字,林英堂大概会觉得这个女人不怎么好亲近。仔细一瞧,她的年纪好像还跟自己不相上下,不禁又对她多了一分好奇,问道:「薛……宋小姐,我知道你并没有参与昨天的血战,你可以放心,官府没有理由抓捕无辜百姓。我只是有点好奇,艋舺的内鬨,跟最近频发的兇杀案有关吗?」 宋映欣有一瞬间的震惊,随后又很快冷下脸来,叹了口气:「内鬨的事情,我丈夫他肯定都跟官府说了,大概就是艋舺港口的生意,薛家在意见上和黄家不合,加上往昔累积的大小事,新仇旧怨在昨天一次爆发。至于频发的兇案,我真的不知道,所以也无法回答你是不是跟内鬨有关。」 林英堂点了点头,脑中闪过几个念头,又问:「你说薛家在意见上和黄家不合,大概是怎么一回事?」 宋映欣道:「简单来说就是艋舺的港口淤积了,以前船隻都停我们这儿,现在都改停大稻埕了。没了商机,大家都在另闢活路,两家就是在这件事上起了争执。」 林英堂一阵纳闷:「港口没有商机,那可以做一些小生意啊。另闢活路,听起来倒像是要搞什么大事业。」 宋映欣皱眉:「你要知道这些人都是混跡江湖的,大家多少有点虚荣心,会比较谁的事业大,谁的排场大,小生意什么的,他们又岂会满足?你们这些大人物根本不懂这些事。」 林英堂一愣,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。宋映欣好像也自觉话说得有些迁怒,也是垂首不语。片刻后,林英堂拿出自己的自信,挤出一抹微笑:「原来如此,多谢你的告知,这样我就学到了。」 经过了林英堂这么一说,宋映欣也比较没那么不自在,微微一笑,化解寧静带来的尷尬。半晌后,林英堂问道:「我听说薛老爷身体抱恙,最近可有好些吗?」 宋映欣叹道:「还是老样子,这状况我看也有半年了。」 林英堂道:「其实我们有从尊夫那边听说,薛老爷似乎是受人恐吓,长期下来以致精神失常,你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吗?」 宋映欣道:「我总是听他在喊什么『火灾不关我的事』,偶尔还会拿着一枝花草看来看去的。我看那花好像也不一般,但就是说不出到底是哪里怪。不说这个,有一次,我倒是在窗边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。」 林英堂立刻道:「什么声音?」 宋映欣道:「嗯……怎么说呢,他们的声音像是在唱曲,一个人头先唱着『风萧萧兮易水寒,壮士一去兮不復还!』嗯……是荆軻刺秦王。唱的同时,旁边一直有人在笑,然后就有人说『不!不!壮士来去送信皮儿!信皮儿吓死老爷子!老爷吓得尿裤子!』我听着总觉得怪可怕的。」 林英堂又是一阵纳闷,完全听不懂。 隔天,林英堂从薛中阳的口供得知,当天他看到叔叔薛开诚在暗巷被人杀害。杀手行兇后褪下血衣,里面穿着奇装异服,像是个伶人。 第六章 金釵 阿容和孙璟策马前往大龙峒。孙璟一见阿容,便想起了自己远在他乡的儿子,思子之情转移到阿容身上,也就对她照顾有加。上了路,阿容不禁有些好奇,艋舺到底为何会掀起这么大的动盪,便问孙璟道:「前辈,艋舺廝杀会这么严重,肯定不是一朝一夕造成的,他们的内鬨有什么源头吗?」 孙璟微笑道:「这个自然是有的,大概二十年前就有两大阵营的雏型了。唉,十九年前那件事你可知道?」 阿容摇了摇头。 孙璟微一沉吟,说道:「你们这些晚辈大概都不清楚,早年间从大陆移民到艋舺的族群主要有两个,一个是居于旧街的三邑人,另一个则是居于八甲庄的同安人。这两个族群当中,又以三邑人要比同安人来得大,而且他们比同安人更早来艋舺,双方难免有些小摩擦。加上某些原因,漳泉械斗发生时,同安人往往保持中立,而不选择站队同为泉州移民的三邑人,双方的嫌隙便与日俱增。」 阿容有些云里雾里,听孙璟接着道:「就在十九年前,双方终于爆发了大规模衝突,起因是为了争取艋舺码头的利益。这个其实也不难理解,三邑人来的早,人又多,在生意上当然帮着自己人,这件事便使得同安人感到不满,双方就此埋下了衝突的导火索。」 「这场廝拼是由三邑人开了第一枪,他们以龙山寺作为指挥中心,率先攻击同安人。起先双方各有攻防,但是因为旧街和八甲庄之间池沼遍布,还隔着一座安溪人所建的寺庙,难以发动大规模攻击。三邑人于是对安溪头领软磨硬泡,头领被逼无奈,只好撤出清水祖师神像,任三邑人烧毁庙宇,好专心进攻八甲庄。没了寺庙阻隔,三邑人又人多势眾,攻击同安人简直手到擒来。不但杀死好多同安人,还在当地放了火,将八甲庄一夕间烧成白地。同安老大林右藻眼看大势已去,在火海中拚死将霞海城隍神像救出,携着剩下的族人,自此败走大稻埕。」 孙璟的长篇大论终于在这时候停了,阿容一口气听他说这么多,脑袋简直有些无法负荷,但是也理解出了一个大概。她自幼长于大稻埕,是同安子孙,听完这些昔年恩怨,只恨昨天没多杀几个,心中迁怒:「三邑人就是该杀!」 不过她仍然没有听出,这件事跟艋舺自己人的内鬨有何关联,便问:「前辈刚刚说的是三邑人……嗯,就是现在住在艋舺的那帮傢伙,和以前住在艋舺八甲庄,现居大稻埕的同安人,这两方的旧仇,是这样理解吧?可这件事跟如今的艋舺内鬨有什么关係吗?」 孙璟笑道:「你理解的没错。当然有关係了,在三邑人主动发动攻击之前,他们内部其实分成了两大派,一派是主张战斗的激进派,另一派则是主张谈判的温和派。两派的想法不同,其实大抵也跟私利脱不了关係,但总之就是意见不合吧!昨天你看到的那个黄老爷,他们黄家便是当年主张谈判的温和派。而薛家那些个凶神恶煞,放在当年他们会打什么主意,你也就可想而知了。」 阿容忽然闪过一瞬间的罪恶感,难怪昨天黄龙平会跟她说那些话。点了点头,又道:「薛家那嘴脸真是噁心!不过他们未免也太不像样了,昨天带十几条小狗就敢出门乱吠,他们在当年难道有那种能耐领兵,进而打败同安人吗?这个我就不信了。」 孙璟道:「你的疑虑并没有错,其实十九年前的主战派并不以薛家为首,当时的首领其实是萧家,薛家只是主战派的其中一员,那萧家和黄家的关係自然也不怎么好了。昨天那场乱战,我估计萧家大概也混在里面,只是我们没有看到罢了。唉,这些纷争真不知道什么时后才能停止。」 两人行了半天,总算到了大龙峒。孙璟骑在前头,带阿容穿越了几条街,两人在转角一间寺庙前停了下来。阿容下了马,随着孙璟往一旁的厢房走去,踏上走廊,忽听得厢房后传来一阵谈话声,双方似乎不大愉快,阿容隐隐觉得声音耳熟。 孙璟加快脚步,来到庙宇后面,只见那里是块大空地,对面站着一个身形瘦削,眉目间大有戾气的男人,却是周志风。孙璟笑道:「二弟手脚这般快,我们马不停蹄赶来,还是比你迟。」周志风哼了一声,说道:「老子等不及要会会这个贼师妹,能不快马加鞭吗?」 忽然,阿容耳边传来一阵媚笑,鼻尖隐隐透入一股脂粉味,但不难闻。转头看去,却见一旁站着五个人,其中四人做伶人打扮,没有化妆,均是年轻男子。另一个则是女人,头上梳起高高的马尾,腰带使她的身材看着纤细曼妙。她手环着胸,面对周志风,调侃道:「师兄这些年老了好多呢,可是给女人气的?」 周志风在那边发作,忽见那女人转过头来。阿容看见她面容清丽,眼角两道伶人专属的红色眼影,画得恰到好处,虽然已近中年,仍是明艳动人。她衝阿容走了过来,非常霸道地直接拉过她手,说道:「我一见这个师兄就得打上一架,小姑娘,你来助我。」 人家都还没答应,阿容便一把被她拉了过去。阿容感到其人内力不比周志风,但似是同出一路,都是阴狠狠的气息,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道:「我要怎么助你?」 她本来要说「我又打不过他」,可她就是不愿在周志风面前示弱,况且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,硬是把话吞了回去。那女人在她耳边低语几句,说到一半,周志风突然发难,冷笑道:「师妹到底多没本事才要小娃子帮忙?看招!」 说罢,那女人一把将阿容推开,自己飞上房簷,推掌应战。身边四个伶人飞身上树,分往周志风四方招呼。周志风嘴角冷笑,左手一拨,两个伶人向后一飞,险些要摔到地下。右掌又是一劈,挡下另外两个伶人。那两人没去硬接,心中却是砰砰跳个不停,耳听那女人说道:「好功夫!我手下的戏子都怕了你呢,可见女人还没把你气煞。」 周志风听出她的讥讽,一面又对她称讚自己感到十分优越,猛一提气,出掌迎向师妹推出的一招「枯杨生华」。这一手「枯杨生华」阴险无比,比之那日阿容对决薛开诚的威力要狠辣百倍,感觉高上了三层都不只,这否极泰来,绝处逢生的一招到了她手上,无端多了一种「拨云见日」的崭新面貌。阿容在地下看得怵目惊心,见了这招又是一阵惊讶。眼看那两人交了十多手,明知师兄功夫高过自己,她却能甩开膀子大胆接战,阿容似乎在她身上发现了什么。 忽然,周志风大喝一声,打上了劲头,明明是和师妹拆招,却有些走了心。女人瞥了一眼站在地下的阿容,阿容会意,飞跃房樑,也学着她打出一招「枯杨生华」,扫向周志风的下盘。她其实早看出来,周志风最得意的招式都是拳掌功夫,听孙璟说,他的刀也使得非常了得,却没见过他使腿脚功夫。阿容把心一横,又推出一次「枯杨生华」,这次她心里有了底气,认定敌人下盘功夫马马虎虎,使尽全力一推,那极尽乾渴的杨树忽逢甘霖,展现万般的求生意志,暴涨的生命力向周志风下盘袭捲而来。周志风和女人双手啪啪连响,交了已近五十多招,忽觉腿边扫来一阵薄弱却不减刚烈的内息,略微向旁一避,竟有些乱了阵脚。其实周志风要胜过这个女人,那是手到擒来的事,可这么一慌了手脚,步子竟踩乱了。女人嘴角一弯,一招「月迷津渡」劈向周志风面门。周志风飞身向后,想用这当口稳住步子。女人一笑,身子却下了房樑,大笑道:「师兄,你已经输了,咱不必比了。」 周志风大怒:「这不还没分出高下么?你凭什么说我输了?」 女人笑道:「若论真实功夫,我未必比得上你。可凭师兄这般身手,难道会落得如此手忙脚乱么?可惜了,到头来,你还是栽在女人手里。」 周志风听到前半句,本来还有点自鸣得意,直到那句「你还是栽在女人手里」一出口,忍不住勃然大怒:「你找死!」 一旁观战的孙璟终于看不下去,勉强将两人分开。那女人仍是不甘示弱,抬起下巴:「怎么样?」然后她转过头去面对孙璟:「孙大哥,你可知我为何要指定这小姑娘帮忙?」 孙璟道:「那是为何?」 女人媚笑:「当然是你二弟太瞧不起女人,我就是要让这小姑娘出一份力,那才算是让女人教训他呢。」 周志风脸色一变,真的生气了,孙璟忙将他架开。女人得意一笑,让四个伶人进去休息,转过头来瞧瞧阿容。可能是她本人有种说不出的气场,阿容愣是没敢直视她,她却微微一笑,说道:「小姑娘,你替我打赢这一仗,让我好威风。过来,告诉我你师承是谁?」 阿容没来得及答话,又被她一把拉过,脂粉味扑鼻而来。她们到了里面的厢房休息,女人添了杯茶,说道:「咱们戏班子都是流动的,没有正经的地方招待,你别见怪。」 这时,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奔来,女人佯怒:「阿莲,你干什么?到旁边玩去!」 那个小女孩阿莲天真地笑了笑,十分乖巧地坐在一旁,女人笑道:「这是小女,五岁了,刚才有个小客人在跟她玩,大概是腻了,放她到这儿来调皮。」然后她抬起头,仔细端详阿容的脸,亲切地说道:「孩子,你叫什么名字?可是本地人吗?」 阿容这才迎上她的视线,那种豪放不羈的气场再度向她射来,说道:「我叫陈雪容,出身大稻埕『锦鳶』。路上遇到了孙前辈,想和他一同来看戏。」 「出身大稻埕『锦鳶』」这话一脱口,女人不由得大吃一惊,忙问:「你是陈金釵手下那群姑娘?」 阿容道:「她是我养母。」 此言一出,女人脸上一时闪过好多种表情,又是惊诧,又是感慨,好像还有点自豪,最后她乾脆环起胸来,有些傲慢地别过头去。阿容问道:「前辈也认识养母吗?」 女人悻悻然地笑着:「何止认识,熟得不得了呢。」 女人于是向阿容自我介绍,原来她的名字叫祝秋棠,是陈金釵的老朋友。当年她们都是八甲庄的居民,那一役之后便四散各地。后来她改嫁了,当了「年家班」老闆娘,过着四处讨生活的日子。 阿容说道:「我从来没听养母说过那些往日时光,还是方才听孙前辈提起十九年前那件事,我才知道这些恩怨。当时她们家到底经歷了什么?」 祝秋棠眼望远方,脸色有一瞬间的愤愤难平,不过很快地又找回了她的气场,说道:「我记得我刚来艋舺的时候,八甲庄就已经很繁华了。虽然那个地方不比旧街大,也不比他们富庶,可是我们很快乐,直到现在我都很怀念呢……」 阿莲懵懵懂懂,瞪圆着眼在叫妈妈,问她什么时候回家。祝秋棠无言,阿容知道她陷入了回忆。 「小时候我是在观音山长大的,我母亲本是个武人,后来因为我爹的生意,待在观音山不方便,就带咱母女俩来到艋舺,定居在八甲庄。那年我大约十四岁,也是在那时候认识金釵的。虽然咱俩都是练家子,不过我们不太一样,我比较贪玩,金釵她的爹妈待她很严,这点使她从小就很好胜,一心只想向父母证明自己。有一次呢,旧街那儿来了一群商贩,金釵知道她的父母最痛恨三邑人,仗着自己有一点功夫,不问情由,直接将那几个旧街百姓砍了。当时双方对峙严重,她杀的虽是无辜百姓,村民们却无不拍手叫好,金釵也越来越得意,以自己「为民除害」感到光荣。当然,还有一部分是为了讨好父母。可惜的是,她的父母并不因此对她仁慈,唉……我想金釵她大概也很矛盾吧。后来呢,也许是因为得不到父母的肯定,金釵越来越变本加厉,跟当地几个比较出名的江湖人混在一起,甚至直接上旧街宣战了。而旧街那帮地痞流氓又有什么真功夫?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。这么来来往往地廝杀,双方的嫌隙也就越来越深了。」 听到这里,阿容沉下脸来,说不出这到底是什么感觉。十七年了,她有多了解养母这个人? 「顶下郊拚爆发了,哦,就是你孙前辈说的那场战役。原因和经过孙大哥都告诉你了,我就不多说了。当天我逃得早,没目睹那场血腥炼狱,出来之后,看到整条村都起了火,村民都在说里面的情况,我听了真有股衝动杀进去救人,要不是当时被邻居拉住,我早豁出性命不要了。唉,当时三邑百姓因为对金釵他们怀恨在心,在火烧村的时候将他们团团围堵。金釵那时刚和一个村里的小伙子成亲,有三个月的身孕,那群恶霸竟当眾将她的丈夫拎出来,拿火烧他,万般折磨他。金釵的个性你清楚,她看在眼里当然不会哭哭啼啼,也不管敌眾我寡,不管自己有身孕,直接拿自己性命上去拚了。然而对方人多势眾,当中又不乏好手,她的功夫再好又岂能挡得住这么多人?也不知道流了多少血,折了多少兵刃,受尽多少言语屈辱,总之她是没能救下丈夫。那帮流氓知道她已有身孕,存心要让她生不如死,拿棍子就往她肚子一顿毒打……」 祝秋棠抹了一把泪,话音哽咽。阿容听得气都没能喘上一口,惊得只是说不出话。 「唉……好歹咱们林老大念着这些兄弟,救出城隍神像后立刻派人营救。金釵当时是什么模样我都不忍心说了,但总归是保住了一条命。后来,我又上观音山待了一阵子,没随他们去大稻埕。听那儿的朋友说,金釵身体復元了,可孩子终究……嗯,但这还不是最心痛的,据说金釵当时腹部伤势过重,大夫说……」 阿容着急:「说什么?」 祝秋棠未语泪先流,终于吐出了一句话:「说她可能终身不孕。」 然后她带着一身的疮疤,一个丧夫的寡妇,就这么隻身来到陌生的异乡。没有丈夫,没有孩子,没有死前仍是不肯肯定她的父母,看看这个崭新的地方,就是找不到家的感觉。 人说:异乡物态与人殊,惟有东风旧相识。可惜东风没有带给她相识的感觉,它为她带来一份新的生命,一个被遗弃的婴儿,哭声诉说了她们的同病相怜,想必她当时肯定是很激动的吧。 她抱起了那个襁褓中的婴儿,望了一眼故乡的方向,与她满身的疮疤,一併带走。 厢房内乒乒乓乓一阵乱响,小阿莲正在玩铜锣铃鼓,不知道从哪个箱子摸出来的,一边敲着,一边展现她的五音不全。陈金釵怎么捡到阿容的,祝秋棠自然不知,但两人似乎都有些心照不宣。祝秋棠又抹了把泪,阿容垂头不语。 那个当初将她抱回来,和她惺惺相惜的人,又怎会知道自己正盘算着怎么甩脱她? 祝秋棠勉强挤出一抹微笑,说道:「她当初抱回你肯定是很欣慰的。」 阿容「嗯」了一声,不再多说。这个字包含了她所有的罪恶感,那种天人交战的感觉又回来了,她不由得开始思考,我该走吗?我的决定是对的吗?如果我可以自私一点,我就不必承受这些愧疚…… 祝秋棠看了窗外一眼,见天色已晚,招呼大家用过晚饭,给阿容自己一间房,大家纷纷睡去。阿容一宿无眠。 隔天,「年家班」为了下午的演出,很早便起来排练了。祝秋棠忙进忙出,让女儿跟着阿容一块,在厢房里等着。阿容其实有些不情愿,她不太会应付小孩,说些童言童语那更是要她的命,有多彆扭就不用说了。 这时,祝秋棠忽然开了门,瞥了女儿一眼,对着屋外一阵媚笑:「你这浑小子,长大了还这么不正经,你弟弟没来是不是?哎,那我给你件事做。」 然后她走了进来,一眼看到有点坐立不安的阿容,正不知要怎么哄这个叛逆小孩,乾脆手环着胸,显然非常困扰。祝秋棠早看出阿容彆扭,便道:「阿容,你待不习惯便出来吧,我让人给你交个班。」 然后她一把搭住门外那个轻浮公子的手,轻浮公子手一摆,没让她拉,从容不迫地走了进来。一进门,就见阿容面色铁青,瞪大着眼,那表情简直叫面如土色。 呵,不是冤家不聚头,这次不是林英堂,来了个比林英堂更棘手的人呢。 祝秋棠纳闷:「元祺,你怎么这个表情?」 然后她转过头去看了阿容一眼,偏偏这时候小阿莲又十分不识相地表达她对这个不尽职褓母的不满:「阿容坏!阿容不跟我玩!阿容不讲故事给我听!」 阿容真恨不得躲到那一堆乱七八糟的戏服当中,因为她又听到那阵熟悉的无耻笑声,来人正是赵元祺。祝秋棠还在纳闷,回头看看赵元祺,只见他笑如清风,微笑中带着一丝意犹未尽的戏謔,标准捉弄人的表情,问道:「你们认识?」 赵元祺微笑道:「何止认识,我答应要送这个小姑娘一个礼物呢。」 祝秋棠一愣,又看了阿容一眼,好像明白了什么,便转过头来,捏住了赵元祺的下巴:「你额!一天到晚就知道捉弄小姑娘。」 然后祝秋棠不再要阿容出去,笑咪咪地说道:「你们聊,我去忙啦!」把门带上。 祝秋棠离开后,厢房就陷入了寧静,连小阿莲都反常地安静下来。阿容总觉得心脏有点承受不住,准备要拔足离去,赵元祺终于开了口:「真荣幸啊小姑娘,我们又见面了。」 阿容听他语带调侃,忽然有点生气起来,几天前那个羞耻感全都回来了,于是勉强让自己保持镇定,当心不要着了他的道,十分认真地想:「我一定要抓住这傢伙的把柄。」故作冷淡地说道:「你来看戏吗?」 赵元祺觉得有些可惜:「唉,居然不生气。」然后他微微一笑,利用这抹微笑重新拾回他的游刃有馀,避而不答:「小姑娘,我们好像都还没好好打过招呼呢,方才我听老闆娘叫你什么……阿容是吗?这样吧小阿容,我们先来说说你的事吧!你出身哪里?前天为何会出现在龙山寺?咱们冰释前嫌才能做朋友嘛。」 冰释前嫌……阿容翻了个白眼,立刻反驳:「那为什么不是你先说你的事?你又为何出现在龙山寺?」 赵元祺微笑:「要我告诉你也无妨,但我想先知道你的事。」 阿容反驳:「问别人来路之前,应该先说自己的吧。」 赵元祺面不改色:「但我想先知道你的。」 阿容强硬:「如果我不说呢?」 赵元祺眸光一动,他那细长的眸子闪着一丝金光,好像永远都带着几分戏謔。他刚刚其实就是随口一问,当个开场白,没太在意阿容为何会现身龙山寺,谁知阿容竟当场削了他的面子,于是微微一笑,仔细打量着她。对手的强硬激起了他的挑战欲,让他彻底认真了起来,脑中浮现一个非常霸道的想法:「你越是不说,我就越要让你说。」 赵元祺点了点头,好整以暇地走到一边长椅上坐了下来,话音中带着一丝挑衅:「要知道你的底细还不简单,我去问问老闆娘,关于你的真相不就一清二白了?你何必这么固执呢?」 阿容有点火:「那你就去问老闆娘啊,干嘛一定要我说啊?」 赵元祺好像被逗乐了:「不不,这意义不同啊,小阿容,要从老闆娘那里问当然可以。但我是在问你的事,不从你本人嘴里问出来,那可不太没成就感了吗?」 阿容火气又上来了,什么鬼成就感?赵元祺的挑衅瞬间拨动了她的反骨,他越是要她说,她就越不肯说,点点头:「嗯,那我就偏不说,偏不让你得到成就感,偏不让你称心如意。」 赵元祺微笑,十分绅士地说道:「你若不肯说,我也可以强迫你说啊。」 阿容好像听懂了言下之意,不禁心头火起:「你会强迫我说,我难道不会砍了你吗?这剑看起来是装饰用的?」说着手搭剑柄。 赵元祺戏謔道:「哎,别这样嘛,且别说我有把握能制伏你,用强迫的手段逼你,那岂不是太没意义了嘛。好了,小阿容,你要负隅顽抗等我套出你的来路,还是现在老实招来呢?」 这时,小阿莲蹦蹦跳跳地奔到阿容面前,手拿个铃鼓一阵乱敲,将她的五音不全发挥得淋漓尽致。阿容本来火气很大,听她乱唱乱叫,不禁暗骂这个不识相的崽子,竟试图扑灭她的怒火,瞪着赵元祺道:「首先,你用强迫的,我他妈不是没本事把你杀了!再来,你说你要套出我的来路,只怕你也没那个能耐问出来,所以不用白费功夫了,你那齷齪的成就感是注定得不到了!」 赵元祺言不由衷:「那还真是遗憾哪。」然后他转念一想,为了这种无聊事跟个小姑娘闹不愉快,他还真有点捨不得呢。同时又觉得他俩干嘛为了这种小事争执,简直跟小孩斗嘴似的,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。阿容看他笑,心里就觉得很不痛快,这回铁了心要问出他的来路不可,手按剑柄,严肃道:「所以你前天到底为何会出现在龙山寺?你跟姓林的那傢伙是一伙的是不是?」 赵元祺第一次听见这么简单粗暴的问法,不禁有些啼笑皆非:「不是的,小阿容,这误会可大了,我是专程来鉴定鼻烟壶的,跟林家哪有什么关係?」 阿容又是一阵怒气上衝,「鼻烟壶」这三个字简直是她的大罩门,赵元祺这时候才拿出来用,对她已经算是相当客气了,一衝动便拔出剑来,二话不说往他身上砍去。偏偏那个不识相的小阿莲又来瞎搅和,这回乾脆挡在赵元祺跟前,口中嚷嚷:「阿容好坏!阿容欺负大哥哥,我要告诉妈妈!」 赵元祺一阵调侃:「姑娘这脾气真是不敢恭维啊,连小孩子都看不下去了呢。」 阿容一副岂有此理:「分明是你先说什么噁心的成就感激怒我的,你也配说我的脾气不敢恭维?我告诉你,要不是这该死的拦在你面前,我早把你劈成两半了!」 赵元祺颇不以为然地讥笑道:「就算小阿莲不拦在我面前,你也不见得劈得到我吧。不说这个,方才我说我是专程来鑑定鼻烟壶的,这答案你满意吗,小阿容?」 要不是阿莲灵活的身子在赵元祺身边窜来窜去,阿容真有一瞬间的衝动要跟他拼命。同时又对他那句「你也不见得劈得到我」感到心烦意乱,不禁怀疑,如果他的功夫真的高过自己,那她还有什么法子治他?想想只觉这人真心贱,那副嘴脸简直不能更虚偽了!直到「鼻烟壶」三个字再度出口,阿容几乎快气哭了,心里真是十万分的不甘心,一推剑柄拔足而出。赵元祺看她跑开,心下狐疑:「怎么不反驳了?」同时又觉得她离开了有些可惜,语带激刺地大笑道:「你还没问出我的来路呢,这么走掉便算你输了?」 果然,不出赵元祺所料,此言一出,阿容立刻顿住脚步,恶狠狠地转过头去。待要开口,就听小阿莲又在一旁乒乒乓乓,她看他们这样吵得没完没了,不由得觉得有些烦躁,忍不住道:「好啦好啦!不要再吵了!大哥哥快给我讲故事!」 赵元祺思绪被拉走,笑问:「你要听什么故事?」 阿莲一蹦一跳地跑了过来,说道:「听你们大稻埕的故事啊!」 赵元祺收起轻浮,拿出标准打发小孩的架式:「我们大稻埕的故事可多了,你想听哪一种的?」 阿莲稍微思索了一阵,说道:「嗯……上次大哥哥不是说你们赵家的布料行歷史悠久,有好多好多故事吗?」 此言一出,旁边那两人都是一愣。阿莲又道:「啊!不然给我说说那个,嗯……就是你爹爹在官场失利,在好伤心的时候遇到你妈妈呀,我还要再听一次!」 阿莲的童言童语终于说完了,那两人在这数息间交流了好多信息。阿容耳朵非常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字:大稻埕、布料行、歷史悠久、官场。虽然仅是些琐碎的资讯,但总归是她比赵元祺早摸到对方的底细。憋得要承受不住的心脏一瞬间痛快起来,忍不住一抬下巴,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。 赵元祺眉心一动,有些后知后觉地笑了起来。小阿莲的神来一笔意外让他败下阵来,这一笑是心照不宣。小阿莲在一旁瞪圆了眼,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交流了什么,有些不耐地皱起眉头:「你们到底在讲什么啦?」 赵元祺将答案付之一笑,知道自己小输一筹,也不生气。大概是知道小阿莲十分不公平地帮阿容作了弊,那两人在此刻非常心有灵犀地互看一眼。阿容双手还胸,神情严肃,在视线交上赵元祺的瞬间转过头去,赵元祺知道她在偷笑。小阿莲在一旁大叫大嚷,吵着要听故事。赵元祺看着阿容的背影,敛起笑容,心想输得真不甘心呢,不过这次就算了,十分有风度地下定主意:「这次暂且饶了你。」 第七章 鳶飞戾天 在小阿莲的死缠烂打下,那两人终于有了片刻的休战时间。不一会,祝秋棠进来招呼他们,客人纷纷往对街的酒楼移动。在那里,阿容总算见到了救星孙璟,他和周志风在一起,阿容便在孙璟旁边坐下。赵元祺没坐她旁边,他和小阿莲在她正后方,阿容觉得他肯定是故意的。 今天「年家班」演了一齣〈武松打虎〉,戏子们在台上搏命演出,观眾屏息凝神,静看武松如何制伏大虫。虽是老掉牙的一齣,观眾仍是看得津津有味,连坐在后方的小阿莲都是拍案叫绝。 时序进入了武松回乡,遇见那「三寸丁谷树皮」哥哥武大,兄弟俩久别重逢,喜不自胜。武大见弟弟归来,还赢了个打虎英雄的威名,兴高采烈地拉他回家,要给他引见他嫂嫂潘金莲。 旁边一个观眾看到这一幕,不禁有些轻蔑地说道:「那潘金莲真是个贱女人,有了武大还对武松投怀送抱,勾搭武松不成,还搭上了什么西门大官人,哼,真是个不知羞耻的荡妇!」 此言一出,身边立刻有几个观眾对他投来目光。阿容瞪了他一眼,孙璟微微一笑,周志风点了点头,赵元祺吊起眉毛。 阿容静静地看了一阵,忍不住向孙璟提出一个困扰她很久的问题:「那个潘金莲干嘛要嫁给武大啊?武大长得这么丑,况且她又不喜欢人家。」 孙璟微笑道:「潘金莲是个可怜的女人,她本是个大户人家的婢女,老爷看她生得美貌,对她起了非分之想,潘金莲不从,还将这件事告诉了女主人。老爷垂涎她不得,对她怀恨在心,便将她嫁给五短身材,面貌丑陋的武大,一分钱不收,白白便宜了那『三寸丁谷树皮』,所以她并非是自愿是嫁给武大的。唉,说来也是个悲哀的女人。」 阿容点了点头,表示认为她值得同情,不禁脱口问道:「所以她根本不喜欢他吧,那为什么不乾脆让武大休了她啊?」 此言一出,身边三个男人都是一愣,赵元祺盯着阿容,静静地听他们说些什么。周志风皱起眉头,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打量着她。孙璟听罢,不禁有些啼笑皆非,笑道:「孩子,当时的社会何其保守,一个女人被丈夫休了,那是有辱尊严的事。」 阿容一时有些错愕,回头想想好像也是,便道:「嗯,不过就算她逼着武大休妻,那丑八怪估计也不肯吧。她还真是可怜呢。」 一旁的周志风听他们讨论,忍不住插口道:「你该不会是在替这个女人说话吧?她可是个不守妇道,还谋杀亲夫的无耻荡妇,有什么好可怜的?你脑袋不清楚了吧。」 阿容不禁有些火了,反驳道:「如果她能跟武大离婚,我看她才不屑杀那个丑八怪呢!」 孙璟道:「但现实就是离不了婚,你想想,三从四德的观念对女人有多大的束缚力,且别说女人不能主导合离,就算她有意让武大休了她,一旦她有了这个念头,那便相当于是在对整个封建社会宣战呢!」 阿容道:「所以我就是觉得她很可怜啊,如果女人也可以休夫,如果她没被送给一个丑八怪,她就不会被逼着出轨又杀夫,还不用被某些嘴臭的蠢货编派罪名。」说着瞪了周志风一眼。 赵元祺在后面饶有兴致地听着,不置一词,一面又心下琢磨:「这傢伙挺不简单的嘛!」 周志风听罢,一副看到怪人,非常不能理解地说道:「所以你觉得她背着武大勾搭西门庆,当个浪荡女人,东窗事发后还杀夫,这样也值得同情?」 阿容不耐烦道:「你哪隻耳朵听到我说出轨杀夫值得同情?我是说她命运倒楣透顶,被个丑八怪绑在身边,那什么鬼传统还不许她离婚,这样难道不值得同情?」 周志风语带讥讽地说道:「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同情一个荡妇,你这个人的头脑真不简单啊。」 阿容瞪着他道:「我就是觉得她不甩什么三从四德,勇敢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这点很值得尊敬啊,我同情她又关你屁事?」 一言方毕,孙璟笑了笑,有些无奈地缓和双方。半晌后,掌声如雷响起,观眾纷纷起身喝采,那一触即发的火药味这才冷了下去。之后团长又上台说了几句话,在一阵欢声雷动中,便有个少年捧着个盘子,看官们「咚咚咚」投掷银子,盘子霎时白花花一片。 孙璟走在阿容前面,笑容可掬地瞧着那个少年,在怀中掏了掏,非常大方地掷了一大碇银子。那少年耳听「咚」的一声,眼睛瞬间大亮,抬起头来看向孙璟,说尽一切恭维的话,只差没跪下去磕头谢恩。阿容皱了皱眉,孙璟的出手阔绰让她有些尷尬,随手掷了几个钱,少年的笑容立刻缩水,十分勉强地挤出一句「谢谢客官,下回再来」。阿容快步前进,她知道后面那个该死的在偷笑。 赵元祺很快地跟了上来,他走到阿容身边,非常体贴地配合她的步速,语带调侃地说道:「方才那伙计还真失礼呢,怎么能因为客人阮囊羞涩就变脸呢?」 阿容的眼角抽动了一下,要不是这里人多,她大概会当场发飆:「我就是不屑赏他这么多钱啊,关阮囊羞涩屁事?」 赵元祺打趣道:「我是在替你抱不平啊,小阿容,你何必这么生气?」 抱不平?这人分明是在耻笑她身无分文,还要装什么好心?阿容翻了个白眼,有些讥讽地回击道:「你替我抱不平?你要是有这么好心,天都要下红雨了吧。」 此言一出,赵元祺眸光一动,忍不住朗声大笑,脸上的戏謔一时都去了。阿容瞪着他道:「你这么笑是默认了?」 赵元祺笑如清风:「算是吧。」 阿容轻蔑道:「像你这么贱的人,怎么没在路上被人砍死?」 赵元祺一派轻松:「我很抱歉,但我确实活得好好的呢。」 阿容十分不屑地哼了一声,冷笑道:「是吗?那我从今天起就天天咒你被人砍死。」 赵元祺大笑:「我死不死对你来说有这么重要吗?」 阿容没多想,十分理所当然地说道:「当然,我真巴不得亲手砍死你呢。」一言方毕,她忽然觉得这个问题好像哪里不对,莫名有些心猿意马,就着急地想解释什么。不过赵元祺并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,戏謔地皱起眉头:「亲手砍死我?只怕你也没那个本事吧。」 阿容冷笑着,像是要掩盖她的不自在:「那你凭什么认为我砍不了你?」 语毕,她的手飞快地朝赵元祺一抓,赵元祺好像早有防备,迅速地一抽手,阿容擦到了他的袖子,差点就成功了。赵元祺笑吟吟地看着她,阿容不甘心地抬起头,迎上他的目光。她发现自己好像是第一次仔细看他,只见他那双眼真是说不出的别具韵味,那不是剑眉星眼,是一种俊雅中带着三分邪魅的神祕感,藏在细长的眸子中,让每个眼神都是戏謔。阿容突袭没得逞,不禁有些恼羞成怒,铁了心要抓住这傢伙,那两人竟当街玩起了猫抓老鼠。不知道为什么,这么一阵你追我赶,阿容忽然觉得很有趣,方才还憋着的嘴竟然笑了起来。赵元祺听她笑,回头看了一眼,驀地抓起旁边一个做生意用的篮子,挡在她前面,阿容一时逮他不得。 赵元祺看她碰不到自己,皱起眉头非常认真地想打掉篮子的表情,忽然觉得她这样有点可爱,更不想让她得逞了,调侃道:「小阿容,你可真过分啊,为了试我功夫竟不惜偷袭我,你难道就这么想挑战我吗?」 阿容一吐为数不多的内力,飞快地抽掉篮子,扔在地下:「我就是想挑战你,看你被我踩在脚下,可怜巴巴地向我求饶,我就痛快得不得了,怎么样?」 赵元祺笑如清风,十分爽快地说道:「是吗?那我很期待。」 两个人又跑了起来,村子里人多,那两人东奔西窜,险些撞翻人家的摊位,一时间引起了不少人侧目。不过那两人好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,对旁人的眼光彷若不见,追得一个难分难捨。 这天下午,「年家班」顺利演出完毕,祝秋棠携着小阿莲,和大伙设宴庆祝。孙璟和老闆是旧识,见了面就谈上了一整天。周志风回想着武松弒嫂为兄报仇的画面,不住大呼痛快。至于那两个人,恐怕没分出个胜负是不回来了。 过了几天,该是「年家班」赶往下个地点的时候了。孙璟要回沪尾一趟,他原打算授阿容几手功夫,便问阿容接下来如何安排。阿容一时没主意,便暂时跟着他,心想到了当地得找份工作,才不致饿肚子。周志风显然有些为难,一路上只是不说话。赵元祺要回大稻埕办点事,和他们走不同方向。一行人在路上且行且谈,即将到了分手地点。 周志风和孙璟骑在最前头,阿容让马慢慢走,一面和祝秋棠间聊,周志风显然有些不耐烦。孙璟也是急着赶路,看把弟表情不佳,回头向阿容大喊:「丫头,咱们该赶路了!」 话音刚落,阿容扫了周志风一眼,微微一笑,一拉韁绳,让马走得更慢一些,好整以暇地吹起口哨,还在原地绕了两大圈才回来。祝秋棠看得只是大笑,赵元祺感叹那马可怜。 那边阿容还正愜意地兜着圈子,走到一半,忽听前面一阵嘈杂的马蹄声,一队人马浩浩荡荡急驰而来。为首的是个黑衣女子,身后鱼贯跟随了十多名女子,眾女之后还有一个中年妇人,旁边有个中年汉子。阿容顿住了脚步,在看清来人之际倒抽了一口凉气,一时竟忘了兜转马头。眾人听见动静,也是一拉韁绳,十多双眼睛全向来人射去。定睛一看,只见孙璟、周志风和祝秋棠三人同时大吃一惊。孙璟瞠目结舌,周志风皱眉蹙眼,祝秋棠一脸晦涩,来人不是别人,正是「锦鳶」眾女和陈金釵。一旁那个中年汉子,祝秋棠也认出来了,正是「华家村」华咏。双方人马面面相覷,祝秋棠神色复杂。 阿容立定脚步,午后的艷阳好生刺眼,照得她右颊热辣辣一片。为首的女子正是汪春,一见阿容,兴奋地一抽马鞭,跑到她身边:「阿容!真的是你!咱们找了近两个礼拜,总算找到你了!你没事真是太好了!」 阿容一言不发,莫名觉得有些口乾舌燥。汪春这些话像一把尖刀,毫不留情地将她的罪恶感狠狠刨出。她稍微拉动了一下韁绳,下意识地就想躲避她的问候。汪春见状,脸色一变,问道:「怎么了?怎么这个表情?受伤了是不是?」 此言一出,身后眾女都是一夹马腹,呼啦啦十馀骑马将她团团围住。阿容下意识又后退了半步,表情闪过一瞬间的困扰,几乎有些神思不属了:「我没受伤,你们都没事吗?」 汪春叹了口气:「唉,咱们没事,倒是失去了几个姐妹。上次艋舺一战,我们都没逮着那个薛开诚,几个姐妹就折在客栈里头。回去之后我们找不到你,还以为你也出事了,十万火急地回去通报二娘。二娘听了,二话不说就和咱们一块儿来找你,把艋舺四周都翻了个遍,又跑来大龙峒寻人,好容易才找到你了。」 这时,一直在后头的陈金釵和华咏也向她们靠近。陈金釵瞥了阿容一眼,没和她说话,馀光扫过了孙璟,和祝秋棠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,最后定在周志风身上,十分桀傲地大笑道:「别来无恙啊,周先生,二十年了,你倒还没死呢。」 周志风唇角一弯,转正了马头,稍微向前一步:「你不也还苟延残喘么?怎么,又练了二十年没出息的功夫?」 陈金釵眼皮一跳,她最痛恨人指责她的功夫,目光如刀,冷森森地刨了周志风一眼。周志风嘴角含笑,毫不退却,用这一笑回敬了她的利芒逼视。「锦鳶」眾女见状,纷纷手按剑柄,周志风回击似地更加向前一步,气氛一时紧张起来。孙璟在不远处静静观望,他看见陈金釵那双犀利的眸子,尖锐得简直能杀死人,于是上前一步,十分恭敬地抱拳道:「陈小姐,数年不见了,我这把弟的脾气还是一如往日,你莫见怪。艋舺乱战那天,咱们误打误撞碰到了阿容,担心危险,这才将她带出来。我对这孩子一见如故,想带她出去玩一玩,还望你允准。」 陈金釵冷电般的目光一动,一摆袖子,走上前来,眾女立刻训练有素地护在两侧。陈金釵道:「多谢孙兄相护,这孩子给你添麻烦了。不过我不放心她在外面乱跑,这回的事我实在担心得紧,就怕这孩子在外头送了命。不论如何,多谢相助,咱们这便走了。」然后她回头望了阿容一眼,眼神已经没了锐利,多了三分关怀,淡淡地说道:「走了,回家吧!」 陈金釵回头,前脚刚才跨出,身后立刻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,回头一看,哪里有阿容的影子?驀地神色一厉,咻咻咻甩出三枚铁镖,阿容听声躲避,躲过了两枚,剩下一枚无论如何闪避不过,只听那马一声惨嚎,腿一折,将阿容整个人从马背上拋了下来。祝秋棠手一摆,撑在她背心,将她整个人往前一推,阿容这才立定步伐。陈金釵怒道:「你干什么?」「锦鳶」眾女闻听喝令,立刻策马奔出,将阿容团团围住。孙璟大喝一声:「且慢!」 此言一出,眾女立刻勒住将绳,怒目而视,有人已经伸手入怀,气氛登时多了一层肃杀。阿容失了一匹马,乾脆破罐破摔,隻身走向眾女,理直气壮地将她的心愿喊了出来:「我不回去了!」 话音落地,双方人马都是一阵大譁。眾女藏不住满脸的惊愕,各个面面相覷。孙璟眉头紧皱,一时举棋不定。周志风拨转马头,实在不想搀和。祝秋棠面色凝重,心中五味杂陈。一直在旁观望的赵元祺双手环胸,静静观察一切。 陈金釵深吸了一口气,她的脸上已经在数息间闪过了无数种表情,几乎有些怀疑自己是听错了。过了好半晌,才平平淡淡地开了口:「你说什么?」 乡野间鸟鸣啾啾,背后的树海密林掩映,天空忽然暗了下来,变成一种无形的凝滞,风都不吹了。阿容深吸了一口气,扫了一圈身周眾人,全都屏息听着自己的解释,她于是安放了自己的心,侃侃而谈道:「上回我不是跟那小子打赌吗?说要赴半年后苍鹰会所办的试剑会,当时我就有了这个打算。后来我又遇到了孙前辈,他和我谈了苍鹰会的运作,我发现那才是我嚮往的生活。至于茶庄,我不会再回去了,我真的觉得很累,我不喜欢那种生活。」 一旁的华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错意了,有些不敢置信地说道:「你的意思是,你为了逃避茶庄的生活,居然甘愿去投苍鹰会门下?」 阿容坚定道:「是的,那才是我憧憬的生活。」 身周眾女又是一阵大譁。华咏听了不住心里有气,厉声道:「那你知不知道苍鹰会是当初三邑那帮贼耗子开创的?他们假惺惺地说什么要守护台北,结果自己发动了一场血腥械斗,把你陈二娘的家烧了,亲戚家属全杀了,你知道么?」 话音刚落,阿容真是吃了好大一惊,脚下退了几步,忍不住道:「你说什么?」 华咏道:「我说苍鹰会的老祖宗是三邑狗杂种,是你陈二娘的大仇人,你要投了苍鹰门下,就是忘恩负义!」 华咏的声音中气十足,在阿容的耳际回盪着,像是警鐘,一阵一阵地在骂她忘恩负义。她并不知道苍鹰会是三邑人所创的,仅知其帮眾不限任何宗族,孙璟也没有特别提过立派祖宗这件事,她自然不会去多想。如果真是如此,虽然其门下并不限于三邑人,可倘若这么做,是不是有点奔着敌人去的意思呢? 她的内心陷入了无比强烈的纠结,她是同安子孙,祖辈受了三邑人欺侮,来到大稻埕落地生根。然而,孙璟所说的「苍鹰会大伙有工作,有俸禄可领。平时没事就走在江湖上,看尽台北风光,就是这么逍遥自在」,早已深深地勾起她投其门下的嚮往,是她做的一个美梦。不说这个,「逃家」这件事,恐怕才是令他们不满的那个大源头吧!她的心里一时好乱,像一团乱线团,剪不断理还乱。 这时,孙璟上前了一步,忍不住插口道:「苍鹰会确实是三邑人开创的,但立派目的仅是为了守护台北,它并不是像李家庄、漳州会这类的宗族门派。门下弟子也是各地台北人,不单是只有三邑同乡。怎么能因为开派祖宗是三邑血脉,就拿这点代表整个苍鹰会,逼人断了入会的念头呢?」 阿容静静地听孙璟说着,面无表情。旁边的祝秋棠好像要说什么,话到口边又吞了回去。华咏听他说完,看见了他衣上苍鹰,严肃道:「你都说老祖宗是三邑人了,她是同安子孙,自然跟他们势不两立。不是宗族门派又怎样?你们整个帮就是蛇鼠一窝!根本不懂我们有多恨他们,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!」 陈金釵深吸了口气,目光如刀投向远方,语气坚定:「你听见了吗,你要投奔的是什么样的地方。我再问你一次,你是要老实回家过日子,还是要投敌做同安叛徒,你想清楚了。」 阿容听陈金釵一言,没来由地一阵乾呕,她的口气让她很不舒服。再想到回家之后要面对的一切,那个一成不变,永远听凭人安排的生活,她是认真的有点想吐。同时又想起了她曾经在心里咒骂过的三邑人,现在自己却要投奔他们所立的门派,她的内心好乱好迷惘。 陈金釵看她表情,心里就盼着她快点回心转意,焦急道:「你难道就甘愿做三邑走狗,也不要回家吗?我告诉你,对他们而言你就是一条同安野狗,给他们提鞋都不配!他们才不屑你的投诚,不屑你这条狗!」 此言一出,阿容忽然產生了一种极其强烈的排斥感,不悦道:「我投苍鹰门下又不代表我认同三邑人的作为,你们要我杀多少三邑人我都替你们杀,把那什么祖宗,还有门下三邑狗子全杀了都行。但我是不会回去了!」 华咏听了气不打一处来,怒道:「但那可是金釵的仇人啊!且不说你背信弃义私自逃家,你这么投敌去了,不就相当于意义上背叛了她吗,你这样对得起金釵吗?」 阿容瞪着他道:「那是你们上辈人的事啊!凭什么我要替你们背负啊?」 陈金釵眼角一跳,更加尖锐地说道:「那么你是打定主意要做三邑走狗了?哈哈!我还真是养了个狼心狗肺的不孝女,到头来变成个吃里扒外的货色。到时你被三邑狗子利用完扔了,千万别回来找我!」 此言一出,阿容更加无法自制地排斥「回家」这件事。她的内心有一个推力,正在把她和陈金釵越推越远,忍不住道:「你放心,我寧可死在外头也不会回去找你!」 听阿容这么一说,眾人都是瞪大了眼睛。陈金釵思绪如潮涌:「我这么讨厌他们,他们百般折辱我,残害我,你却向着他们。我担心你为他们所害,十万火急地出来找你。找到了你,你却说要离开我,甚至奔向我所痛恨的人的窝……」 她的内心彷彿被针扎了几百万次,总觉得好不甘、好愤恨,她凭什么能这么做?同时又想起了小时候,那些父母对她的种种苛求,渴望认同而不得的不甘心。一时间,她竟然有些嫉妒这隻妄想挣脱牢笼的笼中鸟,心下寻思:「我不能获得自由,一生都困在父母的期望,还有旧时的伤疤,她凭什么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?」 周围一时鸦雀无声,全都在等着陈金釵的回答。陈金釵几乎有些失了神,她的身体在酝酿着一种无名火,不甘、愤恨、嫉妒,诸般的情绪,在这一刻全部都涌上来了,暴喝道:「将这个不孝女给我捉起来!活捉回去把她关到死!」 眾女一听号令,唰唰唰拔剑出鞘,整齐划一地打了个起手式,纷纷往阿容招呼过来。阿容内心一时百感交集,她看到了,那些昔日和她同进同出,共甘共苦的姐妹,现在正剑指自己,全都成了她的敌人。她想起来了,以前她在眾姐妹中有多威风,任凭她说一不二,呼风唤雨……直到她听到了刀剑声,看剑影舞在自己身周,细碎的谩骂如钉子,一根根扎在她的耳际:「你这个不孝女!」「欺师灭祖的叛徒!」「大家快把阿容砍了!」 陈金釵看到这一幕,不禁有些凄然,恨恨地道:「你为了逃离我,居然不惜跟这些姐妹动手吗?」 阿容大喝:「我说了啊,我不喜欢那种生活!」 陈金釵愤然道:「我可是你的母亲,茶庄是你的家啊!你去投靠的是我的仇人,杀我丈夫毁我家园,十恶不赦的大恶人啊!我可告诉你了,你若执意当同安叛徒,哪天你在路上被人打死了,没人会理你这个贱种!」 对了,就是这一点!阿容终于发现了,她的情绪,她的严肃,她的过去,她的绑架,造就了那个压迫的根源。她之所以会这么想逃,正是因为陈金釵这个人啊! 她忽然產生了一种「被迫投敌」的错觉,这个绑架逼得她更想往外衝,进而迫使她一脚踏入敌窝。她就像是要回应这份绑架一般,掷地有声地喊道:「哪天你被三邑人杀死了,我也不会理你这个母亲,还会让三邑走狗来多踩几脚!」 一言落地,陈金釵的心简直冷透了,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,惹得孩子要离开自己。然而最让她耿耿于怀的,还是她竟然为此投了敌人阵营,那些是害她无法生育,害她失去丈夫,是她最痛恨的人啊!忍无可忍道:「来人!不用手下留情,把这条三邑走狗逮了,我要亲手毙了她!」 阿容一听这话,咬紧牙关,挺剑就朝一个姑娘当肩削下。那姑娘惨叫了一声,手臂血流如泉涌,险些要断了。眾女吃了一惊,五把利剑朝阿容齐架过来。她的身子已经不能再低,剑柄要按出窟窿,牙齿几乎要咬碎了,回击道:「我就是寧愿做三邑走狗,死也不回去!」 阿容的眼角挤出不甘心的泪水,陈金釵逼得越紧,她就越是渴望自由的滋味,奋力地弹起身来。她的顽强激怒了眾女,耳边一时「贱种」「走狗」「叛徒」「不孝女」等等字眼都骂出来了。阿容的后脑像是被什么钉住,没来由的一阵麻木,冷笑着,更加尖锐地还口:「你们要杀的三邑走狗还活着呢,活得好好的,准备把你们全都剁了,你们怎么还间着?」 这一句话是真的刺激到陈金釵了,她的心何止凉了,简直是心如刀割。一旁华咏「唰」一声拔刀出鞘,他的经歷可不比陈金釵好到哪去,一听这话,横下心来要置她于死。身边眾女得了助手,如虎添翼,阿容一时有些分身乏术,手臂立时多了数道口子,不由得抽了一口凉气。谁知仅就这片刻的功夫,她的左膀竟然被反扣了,眼下前有华咏,右有敌人,左膀被缚,她的心跳几乎停止了。 孙璟在一旁看得紧张万分,忍不住道:「陈小姐,放手吧!孩子大了,该过自己的人生。」 陈金釵瞪了他一眼,回击似地大喝:「给我立刻杀了这个贱种!」 此言一出,眾女登时士气大振,阿容的左膀几乎要给拗断了。前方一道冷剑森森逼来,眾人大吃一惊,孙璟飞身跃起,祝秋棠拔剑拦阻,连赵元祺都准备策马衝进人堆。阿容听陈金釵清清楚楚的一声「贱种」,整个人简直恨透了顶。她早已破釜沉舟,心想左右是个死,一咬牙,用仅剩的右手画了半圈,杀气腾腾地衝华咏横扫出去。 在这一刻,她的左臂驀地大震,像是窜过一道电流,竟然就这么衝开了绑缚,在孙璟、祝秋棠和赵元祺赶到之前将华咏撞了开去。那华咏退了几步,胸前一道口子,嘴角一行鲜血,简直有些不敢置信。眾女一阵惊愕,纷纷收势后退。阿容右足的鞋子被捞掉了,人却莫名有种入无人之境的感觉,在这极端兇险的一刻逼出的本能,那是一招「鳶飞戾天」。 阿容记得,小时候她第一次看「追鳶剑」剑谱的时候,「鳶飞戾天」一招下,有这么一行註解:自反而缩,虽千万人,吾往矣。 陈金釵肯定没有告诉过她,这套剑法究竟在追求什么,因为这份精神是她永远都触碰不到的。「追鳶剑」的剑诀,叫做「自由」。 第八章 绣帘香 旁边那三个救兵正待援手,谁知阿容竟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破了瓶颈。那份自由的精神注入了她的剑锋,逍遥自在中又饱含了三分狠辣,正如她这个人一般。此时她早已豁命出去,以一己之力衝破了人墙,几乎有些杀红了眼。 这时,阿容的背心忽然感到一阵剧痛,有人的手掌贴在她的后背,紧接着胸口一股血腥味上衝,从嘴里喷了出来。孙璟忙上前将人架开,祝秋棠扶住阿容,赵元祺衝入人堆,场面一时混乱了起来。阿容擦去血渍,回过头,恶狠狠地瞪着身后人,只见一个姑娘嘴角掛着鲜血,她的兵刃已折,悻悻然地笑道:「怎么样,这一掌挨得可还好受?你要去试剑会是吧,那我只好将你打得元气大伤,最好功力全失,看你还去得去不得?」 听到这一句,眾女好像瞬间明白了什么,一挺长剑,纷纷上前痛打落水狗。阿容的身心灵快要爆炸了,身上眨眼间又多了数道口子,硬是把满口的腥味吞了回去,她的嘴唇鲜红,脸颊都沾了鲜血,几乎是把浑身的力量灌入这一击,暴吼道:「我杀了你!」 话音未落,她整个人几乎有些失控地向前一扑,适才那偷袭的姑娘腹部立刻被捅穿,阿容呕回去的鲜血从腹中反弹,血腥味衝入口鼻,吐在死尸身上,浑身血淋淋一片。她抬手抹了一把眼角,莫名有些哽咽,现在的她肯定脏得要命吧! 陈金釵看阿容受了伤,方才她因为太专注于面前敌人,以致后方失守,意料之外挨了那一掌。她本身内力单薄,那姑娘却是小有成就,这么打下来肯定受了内伤。陈金釵深吸了口气,她的吐息有些震颤,现在满脑子想得都是阿容背叛了自己,既狠不下心杀了她,又不甘心自己无处安放的仇恨,从地上拾起了一把利剑,拨开眾人,走入人堆。她刚走入人群中,眾人立刻罢手,空气瞬间降到冰点。 她在跪坐在地的阿容面前停下脚步,看她浑身血污,缓缓举起手中的剑,直指她的咽喉,语气冷如冰:「陈雪容,我最后问你一次,你跟不跟我回去?」 阿容眼角两行热泪滑落,表情竟是可怕的。她看着那把利剑的剑尖,通体闪着寒光,像是在审判她的背叛。旁边眾人气都不敢喘上一口,一触即发的肃杀吊在半空,简直凝滞到了极限。 天空又打响了一阵闷雷,周围静得针落可闻,雷声在催促她的回答。阿容迎上了陈金釵的眸子,那双永远犀利狠辣的眸子,口中硬生生地逼出一句:「不回去!」 果决的三个字出口,陈金釵的表情几欲崩溃,握着剑柄的手震颤不止,牙齿咬破了下唇。紧接着她就像是要发洩一般,一闭双眼,终于忍无可忍地刺出那一剑,身周眾人当即大譁。忽然,陈金釵的面前陡现刀光,「噹啷」一声,剑给拨了开去,阿容人却不见了。孙璟手舞长刀,口中大喝:「快走!」祝秋棠上前截住眾女,身后马蹄声「踏踏踏」如风捲去。陈金釵利眸一扫,立刻命令:「快追!」眾女当即翻身上马,数隻蹄子发足疾奔。 阿容一屁股坐上了马背,脑袋瞬间转过好多意识,马蹄声轰轰如雷,一阵一阵像在催命。风吹得很强,潮水般灌入她的鼻腔,逼迫她立刻醒脑。等到她听见身后传来暗器声响,三魂七魄这才回到了身上。 她用力一抹脸上的血水泪水,后知后觉地发现赵元祺乘在自己身后,十分混乱地问道:「这是要去哪里?」 赵元祺调侃道:「小阿容,你的头脑还真不简单啊,这是要去大稻埕的方向,你难道不知道吗?」 话音刚落,身后数枚飞刀咻咻射来,身边的树丛从他们眼前飞快晃过,隐隐能感到地下落了刀片。赵元祺回头,眼前数枚细如针的暗器迅速逼近,当即拨动马头,将身体藏入一旁树丛。突然背后「噗」的一声,赵元祺一咬牙,背膀登时一片痠疼,脑袋麻木,倒在阿容背上。暗器的声响立刻唤醒了那个杀手的本能,她隐隐听见赵元祺一声闷哼,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,无暇回头一看,挥手用力一抽马鞭。那马吃好大一记疼,不敢怠慢,撒开蹄子向前狂奔。 那头陈金釵还待追人,谁知竟被孙璟和祝秋棠硬生生阻拦了。二话不说,掌上蓄了全力,狠狠地朝孙璟一掌打去。周志风一扯孙璟,陈金釵掌力扫到一块巨岩,「唰」的一阵巨响,上头起了石屑。孙璟看得背脊无端一凉,心想人已救到,不必再磨蹭,回头送了陈金釵一句:「陈小姐,放过阿容吧!孩子会一辈子感激你的。」 这句话在孙璟说来是发自内心,然而听在陈金釵耳里,这简直就像在讽刺她。待要追赶,那周志风早带着孙璟快马加鞭,奔出数馀里了。陈金釵的指甲刺破手掌,捏出了一把鲜血,她被全世界背叛了。身周眾女不在,地上躺了几具死尸,闷雷再度打响,风吹得很凉,儼然就是她现在的凄凉写照。 祝秋棠看着方才受了剑伤的华咏,他躺在地下,表情很难看。然后她又看了看陈金釵,只见她的侧脸有些沧桑,还记得她们刚认识的时候,她还是个小姑娘呢。怎奈岁月无情催人老,也为那青春少女刻上了丑陋的痕跡,真是残忍。 陈金釵回过头来,见祝秋棠深深地凝视自己,没说什么,搀起了华咏。三个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,默默将死者葬了,谁都没说话,完事各自离去。 阿容手上不留情,硬是将那匹马的极限逼了出来,好在那马也十分靠谱。她带着赵元祺奔了一阵,途中尽拣小路走,估计已经甩脱了眾女追逐。她其实也很不好受,方才那一下真的不轻,都吐了血,肯定受了内伤,想到这里,不禁恨恨地流下眼泪。她绝对不会忘记那个姑娘放的话,她就是看准了自己不能失去功夫,才要将自己打伤。同时,她的内心承受着一份沉重的罪恶感,像是千百隻小虫子啃食,一次一次地在提醒她:「我是叛徒」、「我是叛徒」。另一方面,她开始自我怀疑,是不是不该投苍鹰会门下?她还有别条路吗?可是她是那么嚮往那种生活……当然,她现在早已没那个心思梳理这些了。想到自己受了内伤,一咬牙,洩恨似地一抽马鞭:「早知就该砍她个千百回,一剑毙命简直太便她了!」 马驰到了一处偏僻小路,快到大稻埕了。风吹乾了阿容的泪水,现在她脸上血水泪水汗水泥污黏成一片,身体心里都好难受,真恨不得直接昏晕过去。这时,赵元祺的手忽然滑落到她的腿上,阿容浑身的不适感全都飞了,突然没来由地忸怩起来,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有人枕在她的后背,男性的体魄高挑英挺,耳边吐息均匀温热,触碰让她所有的感官深刻了起来,莫名就觉得有些脸热,恨他这一下手滑,逼她注意到了这些细节,都有些心神不属了。 后来,她实在有些支撑不住了,在刚入夜时停在一间破庙前,硬是将赵元祺扛了下来,让他靠在桌旁。阿容嘴唇发白,支起身子推了推赵元祺,她实在没什么力气,要不然她可能直接赏这该死的一巴掌。见他没反应,阿容转过他身子,果见背后埋着一枚飞刀,镖衣还露在外头,使尽全力拔了出来。赵元祺又是一声闷哼,嘴角一抽,眼睛微微睁开了,阿容立刻让他侧过身子。 赵元祺看见了阿容,嘴巴微张,声音细如蚊蚋。阿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,便道:「这玩意儿上头餵了些药,一会我给你解。」 赵元祺摇了摇头,气若游丝:「……不是,我不是……说这个……」 阿容皱起眉头,第一次看到这傢伙没力气调侃人,让她连回嘴的功夫都省了。赵元祺接着道:「小阿容……你……你快去洗脸……你这样……」 阿容真的听不见他到底在说什么,耳朵凑近他嘴边:「什么?」 赵元祺道:「……很……丑……」 阿容脸色一沉,又有个衝动想呼他巴掌,只见他唇色发白,还是在笑着,但已经没了那种戏謔调侃,算得上是很温柔的笑吧!阿容耳根莫名灼热,站了起身,往破庙外走了出去,想将她那一脸的血污和灼热一併洗净。 来到一座池塘边,藉着月光看清自己现在的模样,果然是真的很丑,自己都不会想再看第二眼,立刻洗乾净了。 她下意识地深吸了口气,想藉这一口气解除自己的不自在,努力压抑自己回想那一下触碰的念头。回入庙中,见赵元祺没闔眼,脸色不大好看,大概是没什么力气说话,但好歹清醒了。阿容走到他身边,赵元祺笑了笑,阿容立刻避开他的目光,让他转过身子,从怀中摸出解药,敷在他的伤口上。赵元祺调匀气息,感到有什么东西撒在伤口上,女孩子纤细的手指轻轻揉按,手法有些笨拙,忍不住调侃道:「小阿容,你的手很抖啊,上个药对你来说就这么困难吗?」 听他这么一说,阿容又是一阵脸热,像是要掩盖自己的害臊似地哼了一声,草草上完了药。赵元祺又道:「哎,小阿容,你的金创药能否借我一用,方才我那么闯进去,给人砍伤了。」 阿容故作不在乎地道:「哦,伤到哪里?」 赵元祺撕开了手臂上一块衣料,露出受伤的地方。阿容来到他身边,看了一下伤势,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,正待打开瓶盖,却见赵元祺伸过手来,阿容不明其意,皱眉道:「干嘛?」 赵元祺看她表情,也是一愣。他本想伤在手臂上,自己上药就行了,不用麻烦别人,原以为阿容是要将药瓶递给自己。谁知阿容担心过了头,下意识就要帮他上药,不懂他伸手是何意,两个人就这么僵持了几秒。赵元祺见状,一下子明白过来,抽回了手,忍不住哈哈大笑。阿容双颊晕红,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,这又不是非她帮忙不可的时候,她这么替一个男人上药好像也挺怪的。正要将瓷瓶递到他手上,赵元祺却忽然收回了手,这次换阿容的手停在半空,赵元祺等着她给自己上药,第二次的尷尬。赵元祺再度笑了起来,觉得这样的情景真是说不出的快活,吊起眉毛,戏謔道:「小阿容,你难道就么担心我吗?这个伤口其实也没什么,如果你这么想表现,要我勉强接受你的好意也不是不行。」 阿容听罢,立刻飞红了脸,果断地将药瓶搁在地下,站起身来:「呸!谁担心你了?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!」 此言一出,赵元祺本能的挑战欲又被勾起,饶有兴致地瞧着阿容,只见她双手环胸,一副怒气冲冲,双颊却是緋红的,那表情简直让他有些心动,忍不住就想对她步步紧逼:「可是你方才分明很着急地要替我上药呢,小阿容,你还要说自己没有担心我吗?」 阿容耳根发热,更激烈地反驳道:「我就是还你一个人情,否则我才不屑替你上药呢!根本没人担心你好吗?」 赵元祺戏謔一笑:「你分明就是在担心我。不说这个,小阿容,你上药的手法还真高超呢,我从没见过有人手抖得这么厉害的,你可真不简单。」 阿容咬着下唇,庆幸他转移了话题,回口道:「你废话还真多,要不然你的手法又多高明了?」 那两人一旦唇枪舌战起来就要没完没了,可是在这一刻,阿容的内心却是说不出的放松,可能是稍早发生的事太过残酷,现在的她颇有一种苦中作乐的感觉,但总归她是自在的,还能由心地笑一笑。赵元祺并不提那些事,上了解药之后精神来了,又拿出了他那副戏弄人的态度,毫不留情地挑衅对方。这时,破庙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,达达声响徘徊在附近,越来越向这里来,阿容立刻鑽入桌子后方。等到声音远了,赵元祺探出身子,活动了一下筋骨,也不多在意,只是简单地说道:「换个地方吧,这儿大概不能待了。」 两个伤兵走出庙外,那一阵马蹄声又将阿容拉回那种很难受的状态,有些心不在焉地环顾四周。赵元祺先上了马,看阿容脸色很差,将她抱上马背,阿容又是一阵脸热。不过,那紧随在后的马蹄声很快就驱散了她的不自在,她知道眾姊妹没有放弃追赶。两人奔了一阵,已经进入了一个颇为热闹的小镇,阿容回头一看,面门立时飞来两把飞刀,迅速地侧过身,将赵元祺往后一挡,一登马背,赵元祺当即会意,在马背上借了一力,翻了个跟头,两人往街市里闯。 原来此时他们已经进入了艋舺境内,来到这里彷彿见到上次那个血战现场,肃杀之气还罩在头顶。两人转进了一条巷子,女孩子的温言软语立刻透入耳际,冷不防一阵脂粉味扑鼻而来,相当地浓重。在街巷的正中,有一座异常华丽的建筑,楼高三层,层层皆是昏黄灯光。香软的帘幕之下,鶯鶯燕燕莲步而出,男女欢声笑语不断,满楼的旖旎春色。风递残香出绣帘,这是这条街最负盛名的青楼「绣帘香」。 阿容闻到一阵裹着粉味的酒气,忍不住打了个喷嚏,脸色又苍白三分。这时,一个女子忽然冒冒失失地迎面奔来,和阿容撞个正着。阿容有些烦躁,抬起头来瞪了她一眼。那女子眼见阿容面色苍白,衣衫上血污一片,发丝间还夹带着未洗净的血珠,不由得吓得退了几步。阿容根本懒得理她,正要走开,忽听那女子细声道:「赵……赵少爷?」 阿容立刻顿住了脚步,回头一看,只见赵元祺有些讶异地瞪着那个女子,疑惑道:「薛夫人?」然后他环顾了一下四周,只见清一色的灯红酒绿,无一不是青楼妓馆,一个妇女绝不会无缘无故出现于此。赵元祺的神色闪过一瞬间的为难,不过还是不失礼貌地微微一笑,撢了撢衣服:「您遇到了什么困难吗?」 那薛夫人正是宋映欣,她听赵元祺一问,正待开口,驀见前方「绣帘香」五六个人手持棍棒,呼啦啦从门口涌了出来。宋映欣瞪大了眼睛,身体往赵元祺身后一藏,怯生生地说道:「他们……他们在抓我……拜託,救救我。」 一言落地,赵元祺吊起了眉毛,脸色又是一阵为难。宋映欣手指揪着赵元祺的衣衫,还在发抖。阿容眼带敌意,瞪了她一眼。前方五六个人朝他们这里包抄了过来,宋映欣一颗心砰砰狂跳,几乎要跳出来了,转身就要拔足狂奔。前方一个持棍的男人立刻大吼:「站住!你往哪里跑?」 宋映欣眼角两行热泪流下,双脚如钉在地下一般,走不动了。赵元祺立定脚步,打量着面前来人。那群持棍大汉瞧了赵元祺和阿容一眼,还以为他俩是来掩护宋映欣的,棍棒一横,霸道地说道:「既然你们打算帮着这个贱货,那只好连你们也一起收拾了。兄弟们,动手!」 一言落地,五六支棍棒霍霍连响,一齐招呼了过来,阿容「唰」一声拔剑出鞘。一个大汉棍子朝着赵元祺面前一送,要抢过他身后的宋映欣。赵元祺本来是不愿多管间事的,一见棍子劈向面门,那本能的挑战欲立刻被激起,将薛夫人往身后一挡,微微一笑,一把抓住棍头,稳稳地捏在手里,调侃道:「这位老兄的棍法很优秀啊。」 此言一出,那大汉显然被激怒了,夺棍不成,乾脆一松手,胸前立刻被捅出一个窟窿。赵元祺推了一棍子,那棍棒一头沾着血,「噹啷」一声落地。那大汉手按胸口,神情痛苦,齜牙咧嘴地大喊道:「去你妈的!兄弟们,快宰了这狗杂种!」 这时,旁边的小巷脚步声飞快,突然传来一声大吼:「住手!」鏗鏘有力的两字落地,眾人剑棍收势,当即罢手,十多双眼睛全都朝着巷口射去。只见那边五个人额头见汗,气喘吁吁地奔出巷口。为首的年轻人面貌英俊,气质高傲,一身富贵公子打扮。一见此景,还没来得及梳理头绪,后面那个娇弱的女声率先传了出来:「林……林少爷。」 富贵公子瞪大了眼,放眼望去一张张其貌不扬的面孔,就只有三个还人模人样,很巧的是那个三个他还都认识,不由得皱起了眉头。赵元祺见状,暗自松了口气,随后又有些讥讽地笑道:「哎呀,林兄来得很是时候呢,没人来这儿狗拿耗子,咱们可走不开了。」 此言一出,富贵公子一愣。几个大汉逮着时机,立刻出动棍棒,将宋映欣死死地架住,宋映欣真恨不得当场自尽。富贵公子立即大喝:「你们这么欺负一个女人,是当官府都死了,没人能管得了你们吗?」 来人正是林英堂,自从艋舺乱战之后,他一直都留心着这件事,总觉得中间事有蹊蹺,存在着某种关联性。上次几个薛家人被捕之后,家中顿时失了大樑,平时夜路走多了,出事了立刻遭人报復,而那宋映欣正是报復的牺牲品。她日日担惊受怕,便转向林家求助。而林英堂本身就有一种身为乡绅的优越,享受着立功的成就感,既然知道了这件事,又怎会坐视不理?谁知他的仗义之言刚才落地,街巷的另一头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,紧接着浓重的酒气侵入鼻尖,林英堂回过头,只见街尾数个人影手持棍棒,搭在肩头,正摇摇摆摆地向他们靠近。昏黄的灯光红红绿绿,打在眾人的脸上,鶯鶯燕燕笑声不绝,天空无端生出另一种肃杀,没来由的诡异。那群人在附近停了步,向四面八方散开,转瞬便他们围成个铁栅,放眼望去背腹受敌,是实打实地进退维谷了。 一个大汉「呸」一声,在地下吐了一口唾沫,瞪着林英堂,厉声道:「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在这儿多管间事?我告诉你,你们这些好事的狗杂种,今天谁都别想活着走出这条巷子!」 阿容听他一言,差点要往他身上扔飞镖,林英堂却率先开了口:「你们的私人恩怨关一个女人什么事?这么大张旗鼓地来抓人,是准备强抢民妇,逼良为娼吗?我凭什么又管不得了?」随后他拨开了四个随从,十分霸气地抬起下巴,振振有词道:「赵兄,这群流氓无恶不作,为了报復仇家,竟然打算将一个弱女子送进窑子,你说这还有天理吗?咱们快将这群歹人一锅端了!」 赵元祺尚未回答,前方「绣帘香」驀地一阵声音透出帘幕,语气中粗糙不减犀利:「官爷要将谁一锅端啦?说来给我听听。」 话音未落,一阵刺鼻的脂粉味先飘了出来,地上一双绣花鞋踩着莲步,纤手一揭,从帘幕下露出了一张艷丽无比的脸。头上步摇晃动着,烟雾打在那个丽人的脸上,鲜红的嘴唇吞云吐雾,脚步在门口停了下来。随后她一掀眼皮,目光扫视了一周,最后定在那个正义感十足的年轻人身上,冷冷的眸光泛着一丝敌意。两三个大汉立刻上前一步,将宋映欣押了上去。那丽人收回目光,吐出了一口水烟,指尖捏住宋映欣下巴,一双冷眼从头到脚细细打量,很快就弯起了嘴角:「这货色可真不错呢。」 老鴇馀光扫了林英堂一眼,冷笑夹着一丝轻蔑,就像是在对他宣示胜利。林英堂一步跨入门口,几个大汉立刻拨转棍头,十数根桿棒直指三人,场面登时紧张了起来。老鴇又是一扯宋映欣,摆明了不交人。林英堂身边四个随从刀剑出鞘,持棍大汉手舞长棍,双方动上了手。赵元祺面前双棍齐到,顺手抄起了地上棍子,眼前又是剑光一闪,将劈来的棍子生生扛下。赵元祺一抓阿容手腕,还有馀暇调侃:「真是碍手碍脚呢,去那边等着。」说着将阿容往圈外一推,一棍挥开来棍,捅了对方肚子,那滋味真够好受的。 老鴇扣住宋映欣的手腕,一面分出心神观斗,见敌人打得火热,扬声放话:「好啊!撒野竟然撒到了『绣帘香』头上,我要叫你知道厉害!」说着将宋映欣塞给两名女子,一摆袖子,一道狠霸霸的掌力朝赵元祺劈了过来。阿容此时委实大不舒服,刚才被赵元祺一推,便伏在一边的墙上,一见此景,怀中数枚梅花镖咻咻飞出。赵元祺交上老鴇狠戾的目光,那如刀的鹰眼立刻点燃了他的挑战欲,足尖一挑,屋外一张木桌凌空翻起,眨眼间六枚梅花镖钉在桌面,掌力如刀劈到,木桌立刻给打得稀烂。 赵元祺侧身一避,老鴇看清了他的模样,神色更为光火,赵元祺对她报以戏謔一笑。而仅就这么片刻,那预备着抢人的林英堂发掌劈向两女,一把拉过宋映欣,在一个随从耳边飞快说了几句话,又对门口赵元祺大喊:「赵兄,这位夫人暂时拜託你了!」那随从立刻拉着宋映欣,准备要衝出人堆。老鴇瞬间回神,立刻大喊:「拦住他们!」 赵元祺在一张竹椅上借了力,抢出战圈。一个持棍大汉挥棍而来,棍子挥到半空,忽然惨叫了一声,背膀上已给扎进数枚梅花镖,一时血流如注。赵元祺将他一把拨开,拉过了阿容,两人奔向随从,上了马车。几个乡绅的打扮的人驀地现身门口,林英堂大呼得救,心头巨石落地。 持棍大汉折了几个兄弟,眼看来人有五六名,其中两个衣衫上绣着苍鹰,带头大汉一招手,眾兄弟集合,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。老鴇歇下水烟,冷笑道:「官爷驾临小店,不让我凤姨好好招待,一上来就动手动脚的,可也太煞风景了吧。」 这时,屋内一个清脆的声音嘿嘿一笑,讥嘲道:「就是啊!官爷何必假正经?男人上青楼也没什么不对嘛,嘻嘻,莫非你们是怕老婆知道?」 林英堂左顾右盼,正纳闷着声音源头,眼前驀地一条红影窜了出来,动得飞快。林英堂下意识避过身,红影在他身前急速飞窜,林英堂迅速闪避,双方交手几回,红影只是碰他不到。林英堂于是抄起旁边一壶酒,往那人身上一泼,影子尾端给溅了酒水,迅速离开,转而窜至随从身边,往他腰际疾速一摸。随从低头一看,立刻明白过来,怒喊道:「站住!你这个偷人银财的窃贼!」 红影在一间小房间前顿住了脚步,俏皮地一回头,嘻嘻笑道:「还在假什么正经啊?你来我房间,我就还你呀!」说着化作红烟似的,飞快地捲走了。 林英堂不禁有些火大,他明明是在处理正事,这个人却嘻皮笑脸,还偷了随从的钱,倘若不予理会,日后他面子怎掛得住?脚下一跨步,立刻奔着那个偷钱女子去了。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走,厅内肃杀之气不减,倘若没有苍鹰会帮眾在此,他们只怕也没什么底气和老鴇谈判。 林英堂越过一地狼藉,紧追着那个红衣女子。红衣女子进了房间,迅速将门闔上。林英堂大喝:「开门!」 红衣女子嘻嘻笑道:「你这么快就决定要在我这儿过夜啊?唉,别的姑娘也很好的嘛,怎么你就这么垂涎我吗?我告诉你啊,倘若进我了房间,你可就不能反悔啦!」 林英堂怒气上衝,二话不说,一脚踹开了门,地上立刻颳起一层粉末,香味相当呛鼻,林英堂侧头一避,不停地咳嗽。红衣女子只是笑着,在一旁讥讽道:「好官爷,味道可还好受?」说着又抓起一把白色粉末,往林英堂脸上扔了过去。林英堂别过脸,那一团白粉打到了他的肩颈,衣衫全脏了,耳际头发也沾了一些。女子见状,笑道:「嘻嘻,活该!谁叫你泼我酒!」 林英堂咳嗽稍歇,抬起头来,瞪视着眼前女子。只见这个女子大约十七八岁,一双杏眼圆睁,非常灵动,红衣衬得她身姿曼妙,是个俏皮美丽的姑娘。林英堂也没跟她计较那团白粉的帐,只是冷冷地说道:「钱袋交出来。」 红衣姑娘仔细看着这个英俊却严肃的年轻人,翘起了玉腿,讥刺道:「官爷,是你要在我房里过夜的,我没收你钱你就该偷笑了好吗?怎么还有向我要钱的道理?小白脸可不是这么当的。」 林英堂忍不住大怒:「没人想在你房里过夜!快交出来!」 红衣姑娘一弯嘴角,心下寻思:「我就不信你不想要我!」迅速站起身来,迎上前去,一把捧住林英堂的脸,嘴唇就要吻了上去。林英堂眼角一抽,立刻挥开她手,退了一步拉开距离。红衣姑娘有些震惊,攒紧拳头,不死心地又要上前。这时,房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,一个男人像是醉透了顶,口齿含糊地说道:「海若,海若,快开门!跳支舞给老子看,让老子看看你!」 红衣姑娘听他一言,不由得心下一惊,正不知所措,一旁的林英堂冷冷地说道:「把东西交出来,我就还你清净,不打扰你赚钱。」说着伸手一指门外。 红衣姑娘海若神色复杂,正待开口,门外那醉汉却忽然撞开了门,一眼看见地面狼藉,还有一个年轻男子在房内,大概是醉过了头,破口大骂道:「你这个贱蹄子!又去勾搭新男人是不是?呸!老子今天非得到你不可!」 话音刚落,那醉汉忽然一阵乱吼,猛兽般地向海若扑了过来。海若立刻站起了身,脸色惊惶,尖叫着向一旁躲避。林英堂简直有些傻眼,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情况,那个醉汉看起来有一股狠劲,像是跳起来就要把海若生吞活剥似的。而那海若四处乱窜,表情看起来是真的害怕,林英堂都不知道他到底该怎么做了。这时,那醉汉忽然扬起了手,粗糙的手掌像一块烧红的铁,狠狠地向海若搧了过来。海若脚下一滑,跌坐在床上,看那手掌向自己飞来,立刻从旁边的盒子抓出几枚小玩意儿,疾速朝着醉汉扔了出去。一枚暗器落在他的脚趾,醉汉一吃疼,惨嚎了一声,其馀暗器碎花般落了地。 啪啪啪清脆的声响,林英堂扫向地上暗器,忽然瞪大了眼,弯下腰来拾起一枚,总觉得这朵花似曾相识。没来得及细思,只见那醉汉又是一掌扬起,海若站起身来,角落已无处可避,一咬牙,别过脸去,准备承受这毒辣的耳光。闭紧了双眼,却迟迟没有感受到巴掌落颊。耳听地上落了布袋声,随即又是「啪」的一响,睁开眼来,只见随从的钱袋落了地,眼前一个高挑的身驱挡在自己身前,一把抓住来人手腕,冷冷地说道:「先生,适可而止就好了。」 那醉汉还待去抓海若,林英堂往他肚腹送了一掌,那醉汉忽然吐了一大滩酒水,神情痛苦,倒在地上不省人事。海若吓得花容失色,震惊地看着眼前的景况,只见林英堂弯下腰,拾起钱袋,目光如刀地刺了自己。海若现在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,看他瞪视自己,勉强收起了自己的恐惧,拿出她的鬼灵精怪,说道:「大官爷,你把人家打晕了,这客人的生意,你怎么赔我呀?」 然后她迎上了林英堂的目光,那双只属于公子哥的清澈眼眸,在此刻显得有些冷酷。林英堂没有对她说一句话,只是冷冷地覷了她一眼,一甩袖子愤然离去。 房间内一片凌乱,红色帘幕静静垂掛,方才的惊险已经休止。海若咬着下唇,拳头攒紧,神色颇不甘心。 随从坐在前头,一挥马鞭,载着三人飞快驶离。阿容一上马车,感觉眼皮沉重到一个极致,彷彿全身的力气都被掏空了,头靠车窗,无意识地闔了眼。耳边隐隐能听见赵元祺在向宋映欣搭话,听不清说什么,不过她早已没那个心思留神了,一闭眼就沉沉睡去。宋映欣的脸色可不比她好到哪去,有了那样可怕的经歷,一张秀脸只吓得面色惨白,不断地重复深呼吸,试图稳定心神。 马车驶过石板路,路面有些颠簸,车上顿时安静了下来。宋映欣不断地挥袖拭汗,口中挤不出一句话。赵元祺微微一笑,很客气地说道:「夫人何不将心事说出来?或许会好受一点。」 闻言,宋映欣抬起头,一眼就交上了那双戏謔的眸子,他微笑着,神色从容。那个男人的声音一下子就勾起了上次的记忆,莫名就觉得有些忸怩,忍不住垂下眼皮,一时无话。赵元祺一派轻松,也没多说什么,揭开车帘,让夜风吹送进来。宋映欣摩娑着手指,任夜风抹去她的双颊滚烫,轻轻舒了口气。赵元祺眼望窗外,鶯鶯燕燕的笑语声逐渐淡去,昏黄的灯光已被月色取代,他似乎有一瞬间的若有所思,不过很快地又掛上了微笑。灯红酒绿消失在视线尽头。 第九章 挑战 马车在一户旧民宅前停了下来,阿容揉了揉眼睛,能感觉到车子停了步。驾车的随从掀开帘幕,赵元祺率先下了车,馀光覷了阿容一眼,狡黠一笑,目光转向宋映欣,说道:「夫人,小心点,我扶你下车。」 宋映欣一张脸还在发热,此言一出,别过了头,没去看赵元祺,让他将自己搀了下来。脚一落地,差点让小石子拐到了,身体略为倾斜。赵元祺立刻露出一副非常认真的表情,正色道:「小心!你还是搭着我走吧!」 宋映欣一下子又红了耳根,心脏简直有些承受不住。赵元祺略一侧头,看见阿容皱着眉,随从向她搭出了手,她扫了一眼,自己跳下了车。随从一愣,慢吞吞地抽回了手,往裤子上抹了两下。阿容眉头紧蹙,眼前那两人搀扶行走的模样,她真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,真恨不得将他俩拆开了各赏一巴掌。正这么想时,偏偏那个弱不禁风的女人又是一阵站立不稳,身子往赵元祺怀里跌去,赵元祺收回馀光,将她稳稳地扶住。阿容眉心一动,狠狠地瞪了宋映欣一眼,立刻走开省得噁心自己。 赵元祺看见阿容生气的表情,忍不住弯起了嘴角,内心无法克制地涌现了万分满足感。他忽然有一股衝动,很想把这个倔姑娘逼到极限,看她内心承受不住,认输哭泣的表情,那滋味光是想像就令他万分舒心。脚下步伐加快,对宋映欣说道:「夫人,刚才有伤到脚吗?一会我替你看看。」 此言一出,宋映欣真巴不得挣开他的搀扶,好消除自己浑身的不自在。赵元祺口出关怀之言,眼追那个倔强少女,见阿容脚步加快,笑如清风,这份挑衅真是立竿见影。 薛家平日结仇太多,现下出了事,宋映欣暂时有家归不得。林英堂救人救彻,给她找了一个安身之所,便是这间旧民宅,姑且供她住一阵。民宅内有个中年妇人,给她整理出了一间客房,负责她的生活起居。其时已过了深夜,大家都相当疲倦了,安顿完毕后,纷纷准备上床就寝。旧民宅没多少房间,阿容双手还胸,站在房内,眼带敌意地瞪视着宋映欣。赵元祺沉思了片刻,想起阿容现在的处境,迎上她的目光,若无其事地掛起微笑:「小阿容,薛夫人就拜託你了,我不在的时候,你可别对人家乱射飞镖啊。」 然后他转过头去,又对宋映欣说了几句话。阿容站在远处,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,只是看到赵元祺微笑着,宋映欣点了点头。随后赵元祺若有意似无意地瞥了她一眼,阿容接收到他的目光,立刻大喊道:「要说就滚出去说!你们不累我可累死了!」 赵元祺嘴角含笑,心里说不出的满足,带着些讥刺地口吻说道:「夫人,这姑娘就是这个样子,你大人有大量,千万别跟她计较。我告辞了。」 然后他对阿容回以戏謔一笑,阿容却没在看他,目光如刀死死地钉住宋映欣不放。赵元祺一脸从容,忍住了和她说话,就这么走了出去。宋映欣上了床,见阿容还在那边瞪着自己,以为是在生气没给她地方睡,斟酌了一下用词,有些忸怩地开口道:「嗯……你可以来……和我挤一挤……」 她没有忘记第一眼看见阿容的模样,那个小姑娘浑身血污,发丝间还夹着几滴血珠,脸色苍白,看起来真有点吓人。现在虽已梳洗乾净,那副凶狠模样仍深印脑中,对她说话不由得带了几分怯意。谁知阿容听她一言,非但不领情,狠狠地刨了她一眼,竟然推开门来扬长而去。宋映欣一脸错愕,完全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,在床上呆呆地坐了半晌。 阿容重重地甩上了门,来到客厅,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是很不痛快。她明明全身又累又痛,怎么还会有这个心思生气?她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,只要想起宋映欣那副娇弱的模样,她就恨不得上去抡她几拳。这个女人到底是哪里好了?凭什么全世界都为她出拳出力,有人供她地方住,有人关怀她,有人为她打点起居,她到底是凭什么了?想到这里,阿容不禁一瞬间妒火大炽,真有种想摧毁这个美人的衝动,忍不住朝房门口瞪了一眼,从怀中摸出一枚梅花镖,狠狠地钉在门上。然后她在客厅呆了半晌,重重地叹了口气,眼下她无处可去,无人可依,身上负伤,最重要的是她现在真的好累,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乾了,脑袋忽然一片昏沉,直接坐倒在房门口,就这么昏睡过去。 赵元祺在门口徘徊了一阵,莫名有些心事重重,无意识地向屋内望了一眼,看见倒在地上的阿容,立刻奔进屋内。他来到她身边,口中喊着「阿容、阿容」,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,阿容只是没应,便去敲了敲那中年妇人的房间。中年妇人一见阿容倒在地上,有些惊讶,不过也没多说什么,十分爽快地让出房间。赵元祺将她一把抱起,心中隐隐泛起一丝微小的愧疚,有些无奈地微微一笑。 他将她抱到了床上,看她深沉着眼皮,陷入熟睡,那张白净的脸蛋已经没了倔气,瞬间柔和了起来。赵元祺不禁莞尔,原来那个小阿容也有这样乖顺温柔的时候,伸手就情不自禁地抚摸她的发丝,手背触到她的面颊,能感受到肌肤细滑柔软。一缕幽香冷不防鑽入他的鼻尖,那是只属于女孩子的发香味,淡雅温软,几乎令他有些心荡神驰了。 外头已经熄了灯,夜鶯啼声一阵阵,无情地催促着他立刻动身,于是有些捨不得地抽回了手,脸色一变,又做回了那个戏謔的赵元祺。他站了起身,迈步向门口,跨上马背疾驰而去。隔天,当赵元祺赶回大稻埕的家时,天色已经大亮了。老僕温伯站在门口,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。好半晌,他才终于松了口气。那马上疾驰而来的,正是他盼了一宿的人。赵元祺下了马,漫不经心地拨了拨衣裳,自顾自地走进家门。温伯一脸严肃,一声招呼都没打,劈头便问:「你还知道要回来,今天若不是少爷不见了,你是不是就没打算回家啦?」 赵元祺苦笑了一下,说道:「光寄还是没回来吗?」 温伯停下手边动作,瞪了赵元祺一眼,摆出一副义正词严的态度,正经八百地说道:「是少爷,不是光寄。在家里,你是随从,不是少爷,别忘了你的身分。你还敢问他回家没有,我说了多少次,要你随时陪在他身边,这是老爷的嘱咐。现在好了,人不见了,你说该怎么办哪?」 赵元祺愣了半晌,明知温伯教训的是,偏偏还要死皮赖脸:「光寄是成年人,他要去哪里,也不必非我陪同不可吧。温伯,你怎么就这么爱管呢?」 温伯脸上变色,有些恼火地说道:「你还要强词夺理,当初老爷是怎么交代你的,你都忘了吗?你来赵家近二十载,老爷待你不薄,难道他对你的一点期盼,你都要辜负吗?」 原来,他并不是真正的少爷! 赵元祺听罢,吊起了眉毛,故作无所谓地耸了耸肩:「温伯,眼下光寄生死未卜,你不想想对策,却来跟我说这些,你可真有间情逸致啊。」 赵光寄是在前几日失踪的,他去了艋舺一趟,只有一个小廝陪同,就这么有去无回了。温伯是家中老僕,知道了少爷失踪,自然心急如焚。此刻听了赵元祺的调侃,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,重新打起精神,说道:「我听下人们说,少爷似乎很在意『打大稻埕的主意』那件事,他这么一去不归,也不知是否跟这事有关。我想,咱们立刻就动身,赶紧去当地问问吧。」 这时,门前驀地一道黑影闪动,来人迅雷不及掩耳,咻一声飞出一枚小玩意儿,随后黑衣人便消失了。赵元祺与温伯互望了一眼,纷纷出了门去,果见墙上钉着一枚类似羽箭的东西,那玩意儿前端深陷墙中,赵元祺便使劲拔了出来,从尾端的羽毛捏出一张字条,迅速打开来看了:欲救令弟,三日后青草巷见。 温伯凑上去看了纸条一眼,喃喃道:「青草巷?难不成,他真的是被人扣在艋舺了?……这群歹人简直太可恶了!咱们现在就去!」 赵元祺一把拉住温伯,语带调侃地说道:「这么横衝直撞的去,你不要命,光寄还要呢。温伯,你就不能有耐心一点么?」 然后他逕自进了屋去,顺手抄起一把搁在墙上的剑,剑柄在月光下闪着微光,映出端正的「清影」二字。温伯在门口吹了一会儿风,这才闔上门,进了屋去。赵元祺微微一笑,像是在自嘲,在温伯身边低语了几句。 那日「绣帘香」一役之后,该店被以强抢民女、逼良为娼等罪名送上衙门,据说还搜出了不少被迫下海的姑娘,原因和宋映欣差不多,大抵和黑道私仇脱不了干係。又过了几天,「绣帘香」正式关门大吉。官府没有多说什么,只说该店逼良为娼在先,恐吓杀人在后,迅速抄了以安民心。 这件事很快就成了村民的茶馀饭后,人人都说他们逼良为娼也就罢了,居然还跟恐吓杀人有关,那么他们又是恐吓谁,杀了谁呢?莫非跟艋舺兇案有关吗?如果这件事是他们一手主导,那他们为何又要这么做? 对于这些疑虑,林英堂心里已经有了答案。那一日他左思右想,终于想通了那朵花为何会这般眼熟。原来那是一枝花朵状的暗器,外观是一枝草,开着紫色小花,像是一枝迷迭香,正和薛老爷把玩的那玩意儿如出一辙!林英堂于是将他观察到的告诉官府,官府立刻拿了「绣帘香」的姑娘来问话。姑娘们好像也无话可说,没有太多辩解,十分爽外地坦承涉案。不出几日,店就被抄了。 林英堂走在那条充斥着灯红酒绿的街巷,大白天,没了夜晚的昏黄灯光,脂粉味并不浓重,男女欢声笑语也少了很多。贩夫走卒来往街巷,百姓说笑声盈耳,没有一个人在那里驻足。那个曾经养着温香软玉,曾经使男人流连的温柔乡,彷彿从来没有存在过。 林英堂就站在不远处,静静地凝视着。那个地方肯定有很多故事吧,那是多少姑娘身不由己,多少男女风情月债的匯集处。只可惜,这些宿怨纠葛,已经随着一声惊堂木,全都归入尘土了。 恩恩怨怨说不完,爱恨纠葛理不清。可是为什么又要杀人呢,就算有深仇大恨,也不必做得那么过分。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相继死亡,好像随时都会轮到自己的不确定感,那恐惧简直深入骨髓,想不吓疯都难。真是冤冤相报何时了,林英堂也不由得一阵感慨。总之事情落幕了,他感到很欣慰,毕竟他为这件事付出了不少心力,薛老爷也免受威胁,不禁松了口气。 隔天,薛老爷被人发现陈尸在家中,尸身上插满了十数枚迷迭香,浑身碧油油一片,到处开着紫色的小花,是个相当猎奇的死状。 第十章 沉东卿 林英堂挤开了围拢在外的群眾,目光一扫,那画面仅只一眼就足够令他反胃,真不忍心再看下去了。那悽惨的死状,满身的迷迭香,就像是兇手在对他们宣战,彷彿是在告诉他们:我还在、我还在,巴不得他们注意到自己。林英堂一面觉得很噁心,一面又觉得有些愤怒。倒也不是因为他们杀了薛老爷,而是这份挑衅实在太过高调,太过深刻,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难以招架。立刻出了人群,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回想那个画面,洗了把脸,找人说说话,这才稍微冷静下来。 他深吸了几口气,定了定神,猛然意识到现在的当务之急,事情还没有结束,兇手另有其人……不,也许是共谋……想到这里,他忽然有一股衝劲,非常迫切地想反击兇手的挑衅,有种非抓他出来不可的觉悟。倘若揪不出兇手,他就会觉得自己输了。他堂堂一个乡绅之子,怎么能输呢?怎么会甘心失败呢? 他不由得攒紧了拳头,下意识地回望了一眼围观的乡民,忽然想起一件事,伸手在怀中摸了摸,捏出一个透明袋子,里面是上次海若扔的那枚迷迭香。这玩意儿是件暗器,但显然不是寻常的样式,难道这会是某个门派,或是某个人特有的吗?他这么插满薛老爷全身是想传达什么?对了,关键就出在这个迷迭香上…… 林英堂左思右想了一会,僱了一辆东洋车,往县衙的方向前进。车驶出了巷子,阳光刺眼,他于是支着头,闭上眼来,陷入了沉思。半晌后,忽然感到东洋车止了步,林英堂身子一晃,警觉地睁开眼来,尚未看清来人,一个女声先飞入了耳际:「停!停!停!大少爷,我要搭车,快让个位子给我!」 话音落地,林英堂眸光一动,不由得皱起了眉头,只见来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,一张俏脸清秀可人,头上丝带飘逸着,秀发如水披泻。她手环着胸,有些傲慢地弯起嘴角,就这么挡在车夫面前。林英堂一阵纳闷,正要开口,那车夫却先按捺不住,怒道:「你是什么东西?快滚开!别挡路!」 那姑娘又是一努嘴,哼了一声,给了车夫一脚。那车夫一下踉蹌,车子险些翻了,林英堂见状,虚扶了车夫一把,再也耐不住性子:「小姐,麻烦你让一让,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!」 那姑娘一听林英堂唤她「小姐」,心里没来由地一阵着急,那种感觉就像是:你怎么可以不知道我是谁?不禁有些不甘心,咬着下唇道:「哼!我还以为林家都是彬彬有礼的绅士呢,没想到也有像你这样的无礼之徒,看见了熟人也不打招呼,还急着要打发人家,那什么乡绅我看也是浪得虚名啦!」 林英堂听罢,一副岂有此理,瞪着她道:「你怎么是我的熟人了?我根本就不认识你!快让开,别挡路!」 那姑娘又是一阵不甘心,他怎么能不认得自己?着急道:「你是不是得了健忘症啦?咱们明明前几天才见过,怎么你就忘了我啦?你泼我酒,打我客人的帐,我还没跟你算呢!」 林英堂一愣,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,这姑娘还真有些眼熟啊,在「绣帘香」那个围满红帐的房间,一团白粉把他弄得浑身狼狈……对了,她不正是那个迷迭香的主人吗,印象中好像叫「海若」是吧?林英堂绞尽脑汁,终于想起来了,忍不住道:「是你……你怎么会在这儿?」 海若杏眼一转,尚未发话,忽见林英堂摆了摆手,叹道:「唉,算了,这不重要,我有点事要问你。车夫,暂且停在这儿一会,我要跟这姑娘说些话。」 林英堂于是挪动脚步,下了东洋车。海若看见他拿出那枚迷迭香,脸色忽然有些得意,手环着胸窃笑起来。林英堂没打算跟她耗太久,看她表情,只是一皱眉,很快地进入正题:「姑娘,我要问你,这玩意儿到底是从哪里来的?是你的吗?如果不是,那么又是谁给你的?」 海若嘴角微扬,有些调皮地说道:「你向人求教就是这个态度吗?一点礼貌都没有,我为什么要回答你呀?还有,我的名字叫海若,别再姑娘长,姑娘短的,我不爱听。」 林英堂听罢,不禁有些心头火气,一句话刚要衝出口又吞了回去。他重新梳理了自己的情绪,冷下一张脸,终于还是平平淡淡地说道:「海若小姐,请你帮个忙,这件事牵涉到多起的兇杀案,弄得百姓人心惶惶。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,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,这枚暗器到底是哪里来的?」 海若心中得意,狡黠一笑:「要我告诉你也行啊,你带本姑娘四处去绕绕,我开心了就告诉你。」 林英堂眼角一跳,果断地将迷迭香收入怀里,转身上了东洋车,再也不理会这个难搞的姑娘。海若心里又急了,忙喊道:「你要去找凤姨的话还是省省吧!她连日被审问,受逼不过,已经在狱中自杀了,不会回答你的问题啦!」 凤姨正是那日林英堂见过的老鴇,这点他是知道的,听海若这么一说,不禁一阵愕然。自杀了?怎么会这么突然?倘若真是如此,那么他这条重要线索是不是又要断了?忍不住覷了海若一眼,见她又得意地弯起嘴角,不悦地转过头去,对车夫说道:「咱们走,不用管她了!」 海若立刻伸手一挡:「眼下你还能去找谁?姑娘们早就跑光啦,没人能帮你啦!」言下之意说是只有自己能帮他了。 林英堂神情严肃,他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,只是很拉不下脸来求她。目光扫了在车下仰视自己的海若一眼,只见她嫣然一笑,眼神已经没了那种调皮之色,只是殷切地瞅着自己身边的座位。林英堂于是叹了口气,有些不情愿地挪动身子,眼神示意她上来。海若走到车边,灵动的眼珠又是一转,并不上车。林英堂皱了皱眉,半晌后向她搭出了手,海若这才满意地回握住他,上了车来。 林英堂正要示意车夫动身,回头想想,现在已经没去县衙的必要了,馀光一扫,不情不愿地开口道:「你要去哪儿绕?」 海若没有再耍嘴皮子,她转向了他,那个公子哥神情冷峻,正好整以暇地靠着椅背。她无暇细看,只是有些飞红了脸,挪开了目光,很爽快地说道:「那就去你喜欢的地方吧!」 林英堂一愣,不由得有些纳闷,难道她一开始就没一个想去目的地吗?带她去自己喜欢的地方,这种行为倒像是在和她分享似的,他们又没有熟到那个地步。可能也跟海若不断地激怒自己有关吧,反正他是不太乐意跟她分享这种事,有些好笑地说道:「姑娘,我们应该还没熟到这个地步吧?既然你没有特定的地方想去,我带你四处去绕就是了。」说着示意了车夫。 海若彷彿给浇了盆冷水,不高兴地说道:「明明就是你有求于人,你还这个态度对我说话。本姑娘说要去你喜欢的地方就是要去,你若不带我去,那我也不和你说迷迭香的事了。」 林英堂十分为难地皱起眉头,不禁暗叹这个女人怎么这么难搞?有些无奈地笑了笑,点点头:「行,我带你去。你可记住你说的话了,要将迷迭香的事告诉我,可不能食言。」 反正她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地方。 海若闻言,笑道:「那要看你是不是真的带我去你喜欢的地方啊,林少爷,你不食言,我就不食言。」 林英堂饶有兴致地吊起眉毛,微笑道:「你又不知道我喜欢的地方在哪里,怎么知道我有没有食言?」 海若一听,不禁涨红了脸,嗔道:「那……那要看你待人有几分真心啦!说话不算话,倒楣迟早找上你!」 此言一出,林英堂忍不住笑了出来,罢了,去就去吧。命车夫驱车到剥皮寮一带。薰风拂面,吹乱了海若的头发,她伸手一拨,将手肘往扶把上一靠。骄阳似火打在街道上,海若将眼皮一垂,赏玩四周风光。很快地,一片红砖建筑入了眼。 放眼望去有几间建材行,工人们搬运木材,在骑楼下大声吆喝。过了转角,工人们声音略去,百姓的话家常透入耳际,气氛顿时清间了不少,车夫就带着他们穿越了人丛。海若像是感染了这份悠间,莫名就觉得很愜意,展开笑容,对林英堂道:「林少爷,你说剥皮寮那个剥兽皮的传说,到底是不是真的呀?」 林英堂原来有些心不在焉,听她一问,有些意外地说道:「剥兽皮?我可没听过这种东西。」 海若见他意兴阑珊,心里又着急了,嗔怒道:「你连这个都没听说过?哼,那你还真是孤陋寡闻!」 此言一出,林英堂果然被她激到了,立刻回口:「这样就叫孤陋寡闻?那你倒是说说,那个传说有什么稀奇的?」 海若眼睛一亮,兴致勃勃地说道:「哎,这个传说可吓人了!听说啊,这一带有人专门在抓捕畜牲野兽,你道他们要这些动物干什么,可不是抓来吃的,而是拿来製皮革的!那些什么皮箱啊,枕头啊,反正就是皮製品吧,就是扒牠们身上的皮来做的呢!」 听罢,林英堂皱眉道:「哪有这么荒谬的事?你听人家瞎说的吧!」 海若为林英堂的反应平淡感到十分焦急,忍不住道:「这哪里荒谬了?我就是听见人家这么说嘛!你不觉得可怕吗?」 林英堂摇了摇头,一脸兴味索然。海若咬着下唇,仍不死心:「那你知不知道这附近有个叫八甲庄的地方?那地方以前可繁华了,可是二十年前发生了一场械斗,八甲庄一夕之间成了白地,听说那地方经常闹鬼呢!」 话音刚落,林英堂眉心一动,脑中驀地浮现出了一个名字。他回想起了五月十三那天,他在「锦鳶茶庄」受了一肚子气,一个随从匆匆忙忙地奔进来,向他父亲报告的一切…… 薛家不断发生兇杀命案,年长一辈的人相继离世,薛老爷受人恐吓,而兇手却迟迟逮之不得。据随从密报,在薛家搜出的恐吓信,全都指向了一个神秘女子——沉东卿。 沉东卿到底是谁,她跟薛家有什么深仇大恨,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?薛家受扰多年,家中男女老幼皆有人遭受毒手,现在连薛老爷都倒下了,薛家已经到了一厥不振的边缘,「沉东卿」却依然逍遥法外……然而,据探子调查,这个人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。 顶下郊拚,一把大火烧灭了八甲庄。沉东卿就和许多居民一样,逃生不及,就这么命葬火窟。奇怪的是,她的署名却一直出现在寄给薛老爷的信上。一个死人,怎么会寄信呢?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恶意假她之名作乱……为什么要这么做?薛老爷又为何看到她的名字就吓成这样?当然,现在这些都已经无从查证了。 林英堂稍微梳理了一下头绪,这件事情实在太过诡异,想着就无端背脊一凉,下意识地端正了坐姿。海若看他脸色一变,心下甚喜,这个话题肯定是勾起了他的兴趣,笑道:「怎么样?怕了吧!你多跟我说说话,也许我能发发慈悲,再多告诉你一些秘密呢!」 在海若说话的同时,林英堂凝神沉思,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决定,飞快地扫了海若一眼,神色一正,对车夫说道:「先生,麻烦到八甲庄一趟。」 车夫于是载着两人前往八甲庄。此处离该地并不远,越来越驶进那个地方,空气就无端多了一分萧索。那里彷彿是个十分诡秘的所在,晚辈们没有经歷过那场腥风血雨,踏入此地,却能嗅得到悲凉的气息。八甲庄这座小镇,过了近二十年的復甦,过往的痕跡犹能看见……那曾经的繁华,同安人的足跡,械斗的狼烟,还有祝融的馀烬…… 那一夜,百来支羽箭挟着火球,咻咻飞越了夜空,一箭一箭,刺破了昔日的繁华。剎那间,星火如浪染红了夜空,砖瓦瞬间决堤,人生马嘶凄厉,八甲庄被火舌吞噬了…… 林英堂伸手闔了闔衣衫,两人下了东洋车,游目骋怀,见这里人烟并不多,毕竟十九年前发生了那样的事,看上去还颇为荒凉,说不出的岑寂。海若不清楚他在想什么,但这件事明显引发了他的好奇,也不多说什么,只是笑笑地背着手,走在稍微靠后的地方。林英堂静下心来,突然想好好感受一下这个地方,凭他一个人,一份非破案不可的决心,再看一眼歷史的轨跡。脚下迈步,耳边驀地传来一声冷哼,回头一望,只见一个老妇人手摇蒲扇,坐在一张藤椅上,口中念念有词。一见林英堂和海若,一脸鄙夷地起了身,就要进屋去了。 林英堂见机不可失,快步上前,见那老妇人毫不理睬地跨步进屋,匆忙挽留道:「这位婆婆请留步!晚辈有要事相询。」 老妇人回过头来,瞪了林英堂一眼。她对这些年轻人颇有偏见,一见他俩出来晃荡,认定了他们是游手好间之辈,非常轻蔑地说道:「没用的年轻人,不好好工作出来晃荡,真丢人!」 林英堂愣了半晌,好容易才克制住了脾气,侃侃而谈道:「是这样的,晚辈想向您请教一个人。昔日有位叫『沉东卿』的女士居住于此,可惜不幸碰上了十九年前的灾祸,就此丧了命。不知您是否知道这个人?或者,您认识她吗?」 老妇人一皱眉,十分不屑地说道:「你是外地人吧?我们八甲庄的居民关你何事?我凭什么要告诉你?」 林英堂道:「晚辈只是想了解沉小姐的事,没有冒犯之意,婆婆何必这么戒备?」 老妇人冷冷地说道:「你为什么想知道沉小姐的事?你是她什么人?沉家的事轮得到你这个外人来狗拿耗子吗?」 林英堂待要开口,在一旁观看的海若忽然拨开了他,笑道:「老婆婆,这就是你的不对了,你大概也不知道吧,沉小姐其实有个姐姐,从小被送到了板桥学艺,后来两姐妹因故生隙,沉家大姐便再也没有回来过了!你看清楚了,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这位公子,正是沉家大姐的儿子!也就是沉小姐的外甥!他今天会来,就是秉着一颗不忘本的心来寻根,来看一看沉家故居的。老婆婆,你就不能看在他的一片孝心,告诉他一些沉家的旧事吗?」 老婆婆听她讲完了这么一大串,不由得有些错愕。林英堂在一旁静静听着,忍不住皱起了眉头,同时又觉得有些好笑。老婆婆愣了半晌,喃喃道:「沉家就只一个孩子,哪里还多了个姐姐?况且沉家哪有送人去学艺的道理?」 海若听到她的喃喃自语,立刻接口:「你现在才知道呢!沉家还有个大姐,从小在板桥长大的。你说哪有送人去学艺的道理,怎么没有了?沉家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?那你倒是说说,你怎么觉得没道理了?」 老妇人皱眉道:「沉家开的是武馆,哪有武馆师父把自己孩子送去学艺的道理?他真的是沉家大姐的孩子吗?」 听老妇人如此一说,林英堂和海若都是心下震惊,没想到意外地套出了这么关键的讯息。林英堂的思绪驀地飘回了薛家宅邸,脑中浮现了沉东卿的署名、迷迭香的暗器,现在多了个沉家武馆……想着想着,手就不自觉地探入怀中。海若看老婆婆半信半疑,乘胜追击道:「那还用说,他当然是沉家大姐的孩子了。你不知道,这个沉家大姐啊,刁鑽任性的很,和沉小姐那个大家闺秀可不一样。她曾经告诉过我,她爹妈说她倘若习武,长大后必定成为地痞流氓之辈,为了不让她成为祸患,只好送她去跟人学艺啦!」 老妇人愣了半晌,满腹狐疑地说道:「沉小姐个性是不差,但也说不上是大家闺秀吧……况且依你的年纪,应该没见过沉小姐本人吧,怎么这么直接就下了大家闺秀的评价呢?你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?」 海若强词夺理:「我是没有见过沉小姐本人,可是这位少爷……嗯,他娘经常探听她妹妹的消息,听说沉小姐有个和她相当恩爱的丈夫。我想,她的丈夫必定是看上她大家闺秀的气质,两个人才决定携手共度终生的。唉,只可惜天妒佳偶,成婚没几年,就让一把大火给拆散了!」 说到最后,海若真有些接不下口了,抿着双唇,脸颊微微泛红。她这句话意在探出沉东卿是否有婚,不过这个理由到底太过牵强。谁知老妇人听罢,竟然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,顿了半晌,有些感慨地说道:「是啊!他们曾经是那么恩爱……如果不是遭了三邑恶贼暗算,她也不会那样惨死在烈焰中……」 海若心脏猛地一颤,战战兢兢地问道:「啊?这……未免也太惨烈了,惨死在烈焰中……她难道没有试图逃命吗?」 老妇人内心五味杂陈,她那张老脸有一瞬间的百感交集。听海若这么一问,登时回过了神,又拿出了她那副倚老卖老的态度,严肃道:「怎么没有?当时她人不在武馆,前后都是敌人,根本衝不开人墙!当时她还很年轻,为人又相当傲骨,自知逃不了毒手,却也不甘心死在三义恶贼手里。回头落下了一句狠话,一转身奔入火窟,在烈焰中举刀自尽了!」 海若听完老妇人这么一段叙述,一张嘴只是震惊得合不拢来,不禁瞪大了双眼,满脑子都沉浸在了沉东卿的悲壮结局。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份壮烈,驀见那老妇人瞪圆了眼,有些讶异地盯着林英堂。海若转过头去,见林英堂手中躺着一枚透明袋子,里面装的正是那迷迭香暗器。老妇人又覷了暗器一眼,眨眨眼,有些不敢置信地说道:「……难道你真是沉家孩子?……不,这可真是太奇了,我从没听说过沉家还有个大姐……这东西是谁给你的?」 海若一脸鬼灵精怪,又要开始胡扯。林英堂见状,对她俊俏一笑,按住了她,对老妇人说道:「这自然是家母给晚辈的,我们用这迷迭香做为信物,正象徵我沉家念旧的情怀,回忆过去、追本溯源的精神,婆婆这下相信了吗?」 老妇人皱眉道:「真是奇怪了,这暗器分明是沉小姐独有的,她爹妈是根本不屑用暗器的人,怎么你却说是沉家的信物了?不……不对不对,按照你们说的,沉小姐和沉家大姐个性不合,那沉家大姐手里又怎会有她妹妹的独门暗器?莫非……她俩曾经打起来?……这简直太荒谬了……」 林英堂一听见「这暗器分明是沉小姐独有的」,真是一惊非同小可!他原以为这玩意儿估计是沉家人特有的暗器,或是沉家的信物一类,没想到却是沉东卿本人的独门暗器。他没想到自己一阵乱矇,竟然将没心眼的老妇人套出话来,空降一条重要线索。那老妇人还在一旁冥思苦想,沉家几时多了个大姐?沉东卿的独门暗器怎么会变成家族信物?就算真有个大姐,这么珍贵的独门暗器又怎会落到他人手上?她却哪里知道那个沉家大姐根本不存在,而这个儿子自然也不是真的,当然也就不存在母亲给儿子的信物一说了。 经过海若这么一番探问,林英堂这一遭真是大有所获。眼下知道这暗器是沉东卿独有的,虽然案情仍不明朗,但总归是有了些眉目。老妇人被弄得一头雾水,思索了好半晌,忽然很认真地问道:「你说她们两姐妹因故生隙。那么……沉小姐在身故之前,有和她大姐和好吗?」 海若偷偷覷了林英堂一眼,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要的线索已经到手,调皮地说道:「当然啦!姐妹俩嘛,毕竟血浓于水,哪有不和好的?你都不知道,当天她们两姊妹哭得有多惨,好像要把这二十多年分离的眼泪都哭乾了似的。唉,连我在旁边都看得都忍不住掉眼泪呢!」 林英堂没理会海若的胡扯,对老妇人轻轻一点头,微笑道:「多谢婆婆告知,晚辈打扰了,告辞!」 然后他回头望了海若一眼,示意她要走了,一转头,就见海若正定定地凝视自己。海若接上了他的目光,双颊一红,对他展开了灿笑,快步地跟了上来。那两人并肩离去,心中都是说不出的快活,耳听那老妇人声音远远地送了过来:「喂!你不说你没见过沉小姐吗?怎么还能见证她们姊妹和好的场面?……哎唷!死兔崽子,你骗了老婆子是不是?」 海若闻声回头,十分顽皮地一吐舌,衝她扮了个鬼脸。 第十一章 冤家 旧民宅距离艋舺闹区有一小段路,那样的肃杀在这里并不存在,来到此处,很快就能让人静下心来,颇有些与世隔绝的感觉。继上次「绣帘香」一役后,又过了十天之多。 夜色渐渐淡了下去,一缕晨光透出天幕,曙色如网铺张,很快地就迎来了早晨。阿容眼皮一跳,臂膀彷彿给小虫叮了似的,突然颤了一下,刺痛感立刻蔓延全身,将她的睡意一下子吞噬乾净。有些疲懒地睁开眼来,抬手一遮阳光,缓缓地坐起了身,生怕一个太粗鲁,伤口又要裂开了。 她迅速地漱洗完毕,正待替自己疗伤,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啜泣声,心里没来由地窜起一股厌恶感,直觉地猜想大概是那个女人在哭。悄悄开了个门缝,利眸一扫,果见宋映欣背对着门口,偷偷抹了一把眼泪。阿容不明其由,只是皱了皱眉,像是要逃避似地闔上了门,索性眼不见为净。谁知门尚未关拢,那位负责打点起居的中年妇人却忽然开了口:「唉唷!宋小姐,又是什么人惹你伤心啦?」 然后她无意识地朝阿容的门口扫了一眼。阿容接收到她的目光,立刻将门「砰」一声关上。中年妇人摇了摇头,隔着一扇门,有些无奈地对阿容说道:「我的大姑娘,你没看见宋小姐哭得这么伤心么?都是女孩子家,你怎么就不懂得来安慰一下?」 中年妇人的声音透过门缝鑽了进来,阿容听罢,莫名觉得有些恼怒。她是打从心里的不想去安慰这个烦腻的女人,可是那妇人都这么说了,不出去倒显得她很冷酷无情似的。踌躇了半晌,终于还是爱面子的心压过了本性,白眼一翻,不情不愿地开了门,臭着脸来到宋映欣身畔。 宋映欣眼眶盛着泪珠,模模糊糊地瞧见阿容来了,下意识地挪了个位子给她,好像怕没让位她会发火似的,态度还有些惶恐。阿容手环着胸,眼睛也没看她,就等着她自己发话。谁知那宋映欣沉浸在悲痛之中,越哭越伤心,过了许久只是不言语。阿容耐不住性子,终于还是忍不住覷了她一眼,一见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,立刻就点燃了她的怒火,有些粗暴地说道:「你这么哭哭啼啼的有屁用吗?」 宋映欣的肩膀猛地颤了一下,眼角两行泪珠滚滚滑落,领口已给湿成了一片,抽抽噎噎地说道:「我……我丈夫……他、他坐了牢……叔叔也死了。我们薛……薛家垮了……再也振作不起来了!」 阿容知道她口中的「叔叔」指的是薛开诚,上次她差点就能杀了那个傢伙,只可惜最后还是没能亲手毙了他。宋映欣的话使她回忆起了艋舺内战,那样的惊心动魄真是刻骨铭心。无形间突然有一股极沉重的压力,重重地朝她胸口盖了下来。她的伤口又开始疼了,针扎一般地刺痛,像是一场梦魘,一次一次地唤醒那个叛徒最深沉的罪恶感。她的脑海涌现了眾女的辱骂,陈金釵剑指自己的表情,鳶飞戾天终于衝开了绑缚,而它的成功却是血跡斑斑的…… 那一日,她们说自己是叛徒,说自己是三邑人的走狗,将她一把推向了艋舺人的阵营……可是,那个艋舺薛家明明是她曾意图手刃,是她最痛恨的人哪!天啊,老天爷怎么不早一点让她知道苍鹰会是艋舺三邑人开创的,这样她就不必这么纠结,不必陷入那么痛苦的自我怀疑。一瞬间脑袋好像灌了铅似的,简直沉重到了极点! 宋映欣见她没开口,又自顾自地说道:「我、我们薛家……一厥不振了,呜呜……往后,也……没人会关心我,我……我也没人依靠了!」 中年妇人轻拍她的后背,安慰道:「夫人,你就暂时安心地住在这儿吧!日后你若有什么事,有什么人委屈你,我老妈子都听你说,都给你靠,好么?事情没有那么糟!」 宋映欣垂泪道:「这个地方虽好,但终归不是我的家……我又怎么能毫无牵掛地住下来呢?说实话,我感到很愧疚。吴大婶,我这么没用,还要你来照顾我、担心我……我真过意不去。我看,你别再管我了,你待我这样好……让我觉得好罪恶……你和我非亲非故,我何德何能接受你的关怀呢?」 说着说着,想到了薛家失势,又淌眼抹泪地哭了起来。阿容的后脑一片麻木,宋映欣的话让她拋开了适才的纠结,不知道为什么,那一字一句听起来就是非常的逆耳。明明都是有家归不得,宋映欣既有地方住,又有人照料关怀,什么好处都让她佔尽了,偏偏还要装得一副很委屈。反观自己,那可是连委屈的份儿都没有!因为压根就没人给她这么好的待遇。想到此处,不禁妒意上衝,十分不客气地说道:「你不喜欢这地方就滚出去!人家待你好还要被嫌弃,说得人家多稀罕你似的,我看人家吴大婶才不屑呢!」 此言一出,宋映欣泪眼汪汪地抬起了头。她明明心里很难过,为什么阿容还要误会她的意思?一时觉得好委屈,忍不住掩面痛哭了起来。吴大婶一阵错愕,瞪着阿容道:「小姑娘,你说这是什么话?你可搞清楚了,人家本意是要你在这儿陪伴薛夫人,才顺道让你住下来的。今天薛夫人大可以直接赶你走,不让你在这儿白吃白喝。怎么她好意让你住下来,你非但不感激人家,反而叫人家滚出去?简直太没教养了!」 阿容真受够了那女人的哭泣,吴大婶一语未完,她已经迅速地站起身,甩下了一句话:「你最有教养了,我能不能拜託你,让这位大姐行行好,别再哭哭啼啼了。就算她把一双招子哭瞎,薛家也不会起死回生啦!」 她说完了这句,果断地一转身,竟然就这么扬长而去了。吴大婶心头火起,正要去追,谁知宋映欣越哭越惨,吴大婶的心神瞬间给拉了回来,只是不断地拍背抚慰。阿容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,那女人越哭越大声,搞得像是自己在欺负她似的,这感觉真令她厌恶!一跨步朝大门口走去,想到外头透透气。刚出大门,驀见一个人影飞快地衝进眼来,她一闭眼别过脸去,仍是一头撞上对方的胸膛。尚未反应过来,一个声音率先飞入了耳际:「哎,小阿容,你还真是个冒失鬼呢,瞧你把我撞的,你就这么急着迎接我吗?」 调侃的话音一入耳,阿容不用抬头,已经知道来者何人。她为自己的冒失感到有些丢脸,再想到自己竟然一头撞上了他,不禁红了耳根,下意识地闪到一旁,拨了拨头发,她甚至没敢接上他的目光。那来人正是赵元祺,他被阿容这么一衝撞,十分俐落地整了整衣衫,馀光扫向阿容。他已有十多天没见她,一见那表情,忍不住就嘴角上扬了,十分满足地微笑起来。 阿容愣了半晌,正待开口,只见那吴大婶快步从屋里走了出来,有些恼怒地瞪了她一眼。赵元祺吊起了眉毛,忍不住道:「吴大婶,怎么了吗?」 吴大婶怒气冲冲地道:「哼!赵公子,你有所不知,方才薛夫人为她夫家的事哭得好伤心呢,谁知这位姑娘非但不安慰她,还对夫人冷嘲热讽,让夫人更难过了。嘖!真是没规矩,太不像话了!」 阿容立刻回口:「到底有什么好哭的啊?我间她吵已经算是对她很客气了!你这多嘴的老太婆才不像话呢!」 赵元祺扫了阿容一眼,抢在吴大婶发怒之前,笑吟吟地说道:「吴大婶别生气,我进去看看薛夫人。」 吴大婶哼了一声,目光如刀地刨了阿容一眼,一甩袖子大步进屋。赵元祺跟在后头,看见宋映欣哭肿了眼,莫名觉得有些棘手,偏偏还要故作体贴,很温和地说道:「薛夫人,还好吗?发生了什么事情?我听你说。」 宋映欣抹了把泪,有些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身子。赵元祺略为侧头,飞快地朝站在不远处的阿容覷了一眼,邪魅一笑,更加靠近宋映欣。听她说道:「我……我没事,只是想到……我们薛家今非昔比,人死的死,入狱的入狱……有些感慨罢了。」 此言一出,赵元祺的脸色闪过一瞬间的凝重,宋映欣的话也没听太清楚,半晌只是没说话。吴大婶看着心疼,眼角一垂,连忙上前去温言抚慰。阿容觉得她分明是得了便宜还卖乖,目光如刀地刺了一眼,喃喃自语道:「哼!你活该!」 她手环着胸,就站在那三人的不远处。吴大婶和那女人说了什么她倒不在乎,却莫名对赵元祺的一言一行十分留意。宋映欣泪眼汪汪,继续说道:「还有我丈夫……也不知道他在狱中怎么样了?过得好不好……日后,我还能依靠谁去?又有谁会来关心我……呜呜,我真的好想念他!」 话音刚落,赵元祺立刻回过了神,有些故意地说道:「怎么会没人关心你?我这不正是在关心你吗?你放心,只要有我在,你就不用怕没人依靠。况且还有吴大婶呢,根本用不着这么伤心。」 此言一出,阿容握紧了拳头,脸色一沉,「砰」一声逕自入房。吴大婶一愣,叹了口气,拍拍宋映欣的肩膀。赵元祺一皱眉,心中不住暗叹可惜,立刻回击似地放大音量:「至于那位姑娘,你更加不用担心了。她就是脾气硬了点,人粗鲁了点,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,大不了赶她出去就是。她说什么,你不必往心里去。」 吴大婶一心要安慰宋映欣,连忙附和道:「是啊是啊,大不了把她扫地出门,轰出去就是了,你不用跟她一般见识。」 阿容怒气冲冲地入了房,正打算眼不见为净,偏偏耳朵仍是十分犯贱地贴着房门,将他们的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。听罢,忍不住挤出一抹恶意的笑,转过身子开始收拾东西。宋映欣有些忸怩地别过了头,擦了擦眼泪,声音细如蚊蚋:「唉,她说的又有什么错……吴大婶,我想出去走走……你……你陪陪我吧。」 语毕,赵元祺笑了笑,没说什么,只是迅速地站了起身。吴大婶应了声「好」,上前一步,一把将宋映欣扶起。回头一望,只见赵元祺正自顾自地整理衣裳,过了好半晌,终于想起了得跟他们打声招呼。一抬头,只见那两人默默地并肩而行,早去得远了。赵元祺于是脸露微笑,言不由衷地说道:「薛夫人慢走啊,小心别摔倒啦!噯,出去走走也得注意安全,别跑太远啊!」 阿容将备妥的行囊搁在一旁,踌躇了半晌,打算出去弄点水来,清理伤口准备上药。 她也不知道外面那三个人怎么样了,只是隐隐听见赵元祺的话音,便没声没息地出了房门,一双鹰眼警戒地一扫,轻轻把门闔上。回过身来,又和那个男人撞个正着,忍不住道:「哎呀,你没长眼睛是不是?痛死我了!」 说着按着自己的额头,也没对上他的目光。赵元祺一笑,玩世不恭地说道:「喂喂,小阿容,分明是你自己撞到我的,都第二次了,没长眼睛的到底是谁呢?」 阿容双颊晕红,一想到适才赵元祺说的话,没跟他继续拌嘴,赌气似地大步走了。赵元祺饶有兴致地跟随在后,明知故问:「这位姑娘,我们都十来天不见了,一见面你就板着张脸,一声招呼都不跟我打,你到底在气什么嘛?气坏了身体可不好呢。」 阿容哼了一声:「我气什么关你屁事?有人巴不得我走,我得识相点赶紧滚。免得那女人又哭得没完没了,还有两条哈巴狗替她出气呢!」 赵元祺笑道:「啊?你就这么在意我说的话吗?哈哈,小阿容,倘若你真就这么走了,反而显得你很小器呢!况且人家薛夫人金枝玉叶,也没招惹你什么吧,你干嘛这么生气呢?」 阿容不禁有些恼羞成怒,恨这傢伙不知道她在气什么,回嘴道:「我就是烦她哭哭啼啼,一张嘴就是在说没人关心她,没人能依靠,看得我真讨厌!金枝玉叶?哼!她还真可怜真软弱呢。你要是这么心疼她就去找她,不用来跟我说教,我才不屑听!」 赵元祺大笑:「我才没那间工夫跟你说教呢。不过夫人说没人关心她,没人能依靠,这也没有说错啊,你何必这么大动肝火?莫非你在吃她的醋吗?」 阿容不禁涨得满脸通红,偏偏还要狡辩:「呸!我讨厌她都来不及了,谁要吃那女人的醋啊?你这么可怜她就快去找她啊!人家还等着你关心她呢!」 阿容耳根灼热,像是要甩脱他似地加快脚步。出了大门,外头艷阳高照,鸟儿啾啾鸣啼。阿容弯下了腰,在井边弄了点水。赵元祺愜意地踱出房门,挥挥手,和不远处的吴大婶和宋映欣打了招呼。阿容馀光一扫,一桶水给她粗鲁地洒了大半。 那两人挽着手走了过来,宋映欣含羞低头,细声细气地说道:「赵……赵少爷,方才我和吴大婶经过隔壁村,那儿的花开得很好看呢,你要不要过来看看?」 赵元祺微笑道:「不必了,你们看就好。这位姑娘太难哄,我想跟她说说话,就不打扰你们了。」 阿容一面打水,一面侧耳倾听他们的对话。一听宋映欣提出邀约,心里也不知道在急什么,就是非常地不爽快。听赵元祺回答,她吊着的一颗心一下子又落地了,下意识地勾起了嘴角。 吴大婶听罢,想起了阿容说的话,狠狠地瞪了她一眼,果断朝赵元祺走来,十分强硬地说道:「有什么好哄的?要气随她去气,你干什么跟她浪费口舌?走吧!赵公子,咱们去赏花去,不用理会她!」 赵元祺正待回口,忽听背后咻的一声,一枚梅花镖擦过吴大婶的耳际,钉在后面的树上。吴大婶背脊一凉,后知后觉地胆寒起来,不知何时阿容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,一手揽着盆子,一手捏着梅花镖,目光如刀地瞪着自己。吴大婶手心冒汗,紧紧地圈住了宋映欣的手臂,下意识地退了一步,耳听阿容冷冷地说道:「要看自己去看,再说一句我削了你的耳朵!」 然后她回头给了赵元祺一个目光,没停留太久,抱着水盆大步离去。赵元祺的眉心闪过一瞬间的惊讶,很快地又露出了微笑,向那两人点了个头,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,就十分从容地进了屋去。那两人在原地愣愣地呆了半晌,互望了一眼,就默默地对民宅退避三舍了。 阿容快步地进了屋,耳边传来赵元祺的脚步声,莫名又是一阵脸热,飞快地奔进房间。正要把门关上,赵元祺从外面用力一扳门板,笑咪咪地说道:「我总算知道为什么薛夫人这么怕你了。唉,小阿容,我跟她们去看花,这也没什么吧,你有必要这么生气吗?」 阿容赌气道:「怎么?你想去看就去找她们啊,别再来找我!」 说罢,她用力一关房门。赵元祺微笑,将门开得更大了,乾脆一脚踏进房间,挡在阿容面前,带着些戏弄地说道:「你怎么老是让我去找她啊?难不成你在气我对她好?」 此言一出,阿容顿时涨红了脸,立刻反驳:「呸!你以为你自己是谁啊?真不要脸!你要看花就去看,没人留你!」 赵元祺笑道:「你未免也太矛盾了吧,刚才是谁为了阻止我去看花,不惜对吴大婶射飞镖的?怎么现在又急着赶我走了?哈哈,小阿容,你吃薛夫人醋也不用这样吧?要是你诚心诚意地恳求我,说不定我能勉强陪陪你呢。」 阿容翻了个白眼,徒劳地辩解道:「我说了没在吃那女人的醋!快出去,没人稀罕你陪!」 赵元祺非但没有出去,反而更加靠近了她,十分无耻地弯起嘴角:「没有?那你现在为何脸这么红?」 阿容简直快要承受不住了,伸手入怀,差点又要甩出梅花镖。她瞥了赵元祺一眼,终于还是没能狠下心来动手。别过头去,恨恨地哼了一声,冷冷地道:「快滚出去!再废话我射死你!」 赵元祺浑身舒畅,偏偏还要对她步步紧逼,一双眼就紧紧盯着她涨得通红的脸,戏謔道:「还说你没有吃薛夫人的醋呢,哈哈,现在总该承认了吧!喂喂,小阿容,其实我还挺震惊的,为了我,你居然去射那吴大婶飞镖。哈哈哈哈哈,你难道就这么喜欢我吗?」 此言一出,阿容的心脏简直要爆炸了,差点就没能缓过气来。她突然好恨自己,明明她是那么好胜,为什么这个男人三言两语就能让她失去从容,不费吹灰之力地就把她的心思看透,真是不甘心极了!定了定神,莫名有些恼羞成怒,愤恨地从口中挤出一句:「你这个人真不要脸!」 然后她飞快地伸手入怀,一咬牙,横下心来甩出飞镖。赵元祺迅速地一出手,三下五除二就住了她,毫不留情地耻笑道:「小阿容,你还想否认吗?你明知在我面前说谎是没用的。」 阿容逃避似地别过脸去,双颊滚烫得要烧起来了,手腕给他扯得震颤不止,暴怒道:「放开我!」 接着她驀地一脚飞出,踹了旁边的桌子,桌上物事「噹啷啷」落下地来。她乘隙挣脱,总算腾出了手,恶狠狠地拔出剑来。赵元祺无耻一笑,眼前的猎物激起了他强烈的征服慾,就是不放肯过她。清影剑在房里闪动刃光,将她的攻势一一挡下。阿容见他打得轻松,登时怒意大炽,死就死了,她要这个贱人让她干嘛?这简直太瞧不起人了!一瞬间发了狠,挺剑朝赵元祺左肩猛地砍去,剑锋削到了衣裳,偏偏又犯贱地心软了,及时收住攻势。而仅就这么片刻,她的手腕忽然被击了一下,长剑脱手飞出,插在地下。她眉心一动,只见那个男人桀驁不驯地笑了,好整以暇地归剑入鞘,像是很享受她的反应似地,调侃地观察着她。 阿容剑也没拔,一抢步要奔出门外。赵元祺一把拉住了她,十分残忍地瓦解了她最后一分尊严。阿容还在那负隅顽抗,徒劳的挣扎让她感到非常羞耻,突然眼角一热,终于还是支持不住,眼泪珍珠断线般地溃堤了,发怒着哭道:「你到底要我怎样啊!」 赵元祺一愣,不禁瞪大了眼睛。他感到有些意外,那个倔脾气的小阿容,居然真的哭了,同时内心又不由自主地泛起一波刺激感,非常无耻地为自己征服了难以驾驭的猎物而感到相当满足。目光一扫,只见那个小姑娘嫩脸匀红,似蹙非蹙的眉毛好像很不甘心。赵元祺心中说不出的矛盾,一面觉得非常痛快,一面又觉得有些心疼,突然有种想抱紧她的衝动。有些不捨地松开了手,收起戏謔,哄道:「好嘛好嘛,别哭了,我就是开个玩笑,逗逗你而已。」 开玩笑?阿容忍不住扬起了手,到了半空,又生生捏了回去,恨恨地搥在自己的腿上,咬牙切齿道:「开玩笑?你这贱人,我真讨厌你!」 赵元祺戏謔地笑了,似乎为自己玩过了头毫无悔意。他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,半开玩笑似地说道:「因为每次这么捉弄你,你的反应都很有趣啊,我实在忍不住了,这可怪不得我。」 听罢,阿容眼角一抽,火气又上来了。伸手捏出个梅花镖,正要往那男人胸口一戳,忽见赵元祺微微抬手,指尖在她的眼角轻轻一抹,挥去了她的泪珠。阿容被他这么一碰,不住瞪大了眼,有些戒备地向后一缩,方才缓过来的脸立刻又热了起来,故作镇定道:「你干什么?」 赵元祺一愣,方才他不由自主地动上了手,却没想到意外地令她羞红了脸,那模样简直可爱至极,让他情不自禁就想触碰她。阿容扫了他一眼,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,别过脸去,抬手擦了把泪。忽然感到左颊一热,那触感十分温柔,清风一般拂过她的面颊,一瞬间就将她的怒火给捻熄了……等等,慢着。 那傢伙刚刚亲了她是吗? 第十二章 暗流 阿容脑袋一片空白,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,一转头,那张轻浮的面孔正笑如清风地瞧着自己。阿容皱着眉,又羞又怒地说道:「你太过分了吧!」 赵元祺故作淡定,一脸狐疑道:「你不喜欢吗?」 此言一出,阿容的内心猛然涌现一股无以名状的羞耻感,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鼻烟壶之争那天。凭什么这傢伙这么轻易地就看穿她的心思,还要一一拎出来嘲讽,她真为他的无耻感到愤怒至极。扬起手来,正要搧这该死的一记耳光,偏偏那个男人又再次轻易地将她制住,连她预备的后手都不留,全都一併封死了。阿容一咬牙,不甘心地说道:「你现在到底要怎样?你已经赢了我输了,你一剑杀了我就是,不用这样羞辱人!快动手!」 赵元祺一愣,吊起了眉毛:「你反应有必要这么大吗?我只是觉得你很可爱,情不自禁就这样了。」 阿容不知他是何意,一听他说自己很可爱,怒意登时去了大半。她突然好气自己,明明她应该感到很生气的,为什么这么轻易地就息怒,真是太不甘心了!总而言之,她现在内心很矛盾,一面觉得很羞愤,一面又有一丝莫名的期待。咬着下唇,佯怒地哼了一声。 赵元祺看她表情,突然又不想这么轻易地满足她,笑道:「况且,我想你既然这么喜欢我,那么我这么做,你应该也不讨厌吧,毕竟我可是满足了你的愿望。」 此言一出,阿容脸色一变,一伸手又要甩飞镖。赵元祺一面挥手挡下,一面无奈地笑道:「等等等等,小阿容,你又要动粗了,你这么打我不会心痛吗?」 阿容听出他的调笑,脸一红,立刻反驳:「我偏要打你!」 赵元祺欲盖弥彰似地笑了笑,似认真非认真地说道:「你别这样嘛,其实我也挺喜欢你的……哎,快住手,我担心你这么打我,你心里会捨不得。」 那句「其实我也挺喜欢你的」一出口,阿容驀地一愣神,挥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。她目光一转,立刻迎上了他的目光,那眼色难以捉摸,潭水一般地深沉,轻易地就将她牢牢攫住了。他是那样的神秘,那样的若即若离,让她深深地就陷入他的世界,不能自拔了。 她的脑袋忽然闪过好多个念头,方才他明明说是在开玩笑,那为什么又要吻她呢?当她在确认自己有没有会错意的时候,又似真非真地说喜欢她,到底是什么意思嘛?这傢伙根本就是吃定了自己先动了心,才这样有恃无恐地捉弄人,实在是太狡猾了! 阿容皱了皱眉,带着些确认的口吻说道:「你根本不是认真的吧?」 赵元祺又是那副似真非真的表情,微微一笑,有些死皮赖脸地说道:「小阿容,我替你上药吧!」 阿容一愣,差点要当场气死。这傢伙真够奸诈的,竟然就这么巧妙地绕开话题,这下她这是该重提呢,还是就这么算了?她忽然有些犹豫。赵元祺在水盆边弄了点水,靠近了阿容,主动地要捲起她的袖子。阿容迅速地抽回了手,终于还是大起胆子,果决地问道:「你到底是什么意思?说清楚啊!」 赵元祺笑了笑,很快地抓住她手,表情突然认真了起来,正色道:「快点,你刚才那么大动作,伤口裂了怎么办?」 然后他不由分说地捲起阿容的袖子,阿容真是羞得无以復加,且不说他又回避了一次问题,让个男人帮她上药,这未免也太羞人了。偏偏那赵元祺一脸认真,全没了刚才的戏謔之色,搞得好像是她自作多情地怀疑别人对她有非分之想。愣了一会,觉得还是不能就这样妥协,一抽手,伤口却冷不防刺痛了起来。她「嘶」的一声,回头一看,果然是裂开了,伤口处泊泊冒血。赵元祺一脸认真,一丝不苟地替她上药。他的手法很轻,一点也不粗鲁,十分细心地替她处理伤势。阿容脑袋一片空白,有些将就地让他上药,目光一别,乾脆眼不见为净。 好半晌,那两人都没说话,空气突然就尷尬了起来。阿容把头一垂,思绪混乱地塞满她的脑袋,感觉什么事都不能思考了。正自恍神,忽听赵元祺说道:「小阿容,你之后预备去哪里?」 阿容无暇思考,口气有些衝地说道:「我怎么知道?」 赵元祺十分体贴地替她理好袖子,听她好像很不服气,笑笑地说道:「那不如你就跟着我吧,怎么样?」 他背对着她收拾东西,她看不见他的表情。这句话一出口,阿容真怕又是自己自作多情了。抬起头来,乾脆把心一横,大大方方地逼他吐实,大不了就是一走了之,没什么好牵掛的,便单刀直入地问道:「赵元祺,我只要你一句话,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感觉?直接跟我说清楚,不要再打马虎眼,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吧!」 听罢,赵元祺一愣,转过头去,看见阿容认真的表情,突然又十分犯贱地想吊她的胃口,狡黠一笑:「小阿容,你怎么突然认真起来了呢?你问了我这个,不觉得自己应该先表示些什么吗?」 阿容耳根一红,这傢伙竟然把问题丢回给她,忽然就觉得有些羞耻,她又怎么能拉下那个脸来跟他表明心意?正踌躇间,忽见一旁的赵元祺定定地打量着她,那表情不像在等答案,倒像是很享受似的,饶有兴致地观察她的表情。阿容不住又羞红了脸,皱眉道:「干嘛?」 赵元祺爽朗的笑了,似真非真地说道:「小阿容,捉弄你真的很有趣呢。瞧,你每次都会露出这个表情,让我忍不住就想使坏了。」 他原来只是想再看看她生气的表情,很故意地说了这么几句话。谁知阿容一听,却非常认真地往心里去了。她是多么真切地在思考自己的决心,多么殷切地在盼望他给出的答案,只是那些期待,那些幻想,全都在这一刻,尽数化为泡影了!她突然好不甘心,本能地就想就痛宰自己得不到的东西,偏偏又狠不下那个心来杀他,他怎么可以不喜欢自己?怎么可以这样戏弄自己?一咬牙,重重地甩了他一个耳光,愤恨难平地夺门而出了。 赵元祺愣了半晌,后知后觉地感到脸疼,伸手轻抚自己的面颊,好像也不觉得自己玩得太过火,慢吞吞地出了房间。一出房,方才散步的那两人正好回来了,一下子和他撞个正着。宋映欣怯生生地道:「赵少爷……你跟陈姑娘怎么了吗?」 赵元祺正想解释,一时又不知该从何说起,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,转身走了出去。到了门口,已经不见阿容的身影,一支短小的羽箭咻一声飞了过来。赵元祺眉心一动,顿住了脚步,立刻拆开来看了。 屋外,山雨欲来风满楼。 这一天,很快地就下起了雨来。阿容满城乱跑,像一隻无头苍蝇,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冰冷的雨浸泡了她全身,可她似乎没感到什么凉意,因为她的内心有更强烈的情绪,正在翻涌着,完全夺去了她其馀的感官。 她来到一座凉亭,后知后觉地感到雨停了……不,是因为有了遮蔽物,将她从雨幕中解救出来。那雨下得真挺猛烈的,只可惜并没有将她打醒,她的脑袋有好多东西未解,今后何去何从?要怎么营维生?还有那个一直吊在心尖上的问题,真使她万分痛苦。她甚至有一瞬间觉得,倘若那个男人能明明白白地给她一个答案,她或许就不会那么难受…… 她紧紧捏着自己的手掌,刚才她就是用这隻手,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,他肯定很生气吧?完了,他又更讨厌她了……她突然好恨那个不老实的自己,恨那个拉不下脸来坦白的自己,恨那个先动了心的自己,如果他不是那么的吸引她,她就不必这么的纠结,不会这么的患得患失。然而,现在这些都已经不及后悔了,她只有放任自己的泪腺,狠狠地大哭一场,将这一切都纵情在滂沱大雨中了…… 小饭馆里零星坐着几桌客人,店小二陪着笑脸,十分勤奋地招呼来客。不久后,店里来了个女客,纤瘦的身形,几戳发丝贴着额头,沉着脸走进店来。小二殷切地上前,下意识就先对她行了个礼,不敢怠慢地为她点菜,又迅速地招呼了厨子。 她坐在角落的一桌,隔壁坐着两名食客,正兴奋地聊着八卦新闻。最近大稻埕一带满城风雨,百姓们沸沸扬扬都在传说一件事。那俩食客谈到了兴头,几乎忘了动筷,越说越起劲。其中一个圆脸的尤其激动,摆在面前的饭菜都要冷了,他仍然停不下口,兴致勃勃地说道:「张兄,你说那个去投靠艋舺人的二货,他是不是犯贱哪?咱们大稻埕乡亲哪儿不好了?自家待不下去,偏要做死去投敌,哼,这叛徒准没好下场!」 对面那个张兄搔了搔头脑,很含蓄地叹了口气,摇摇头道:「唉,吴兄也不能这么说,没准人家有什么苦衷,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。」 对面那姓吴的圆脸汉子眼角一跳,有些激动地说道:「你怎么能替他找藉口呢?艋舺人横行霸道,四处撒泼,那傢伙既然投奔了他们,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杀千刀。我管他有没有苦衷,为艋舺人卖命,在我眼里无异于畜牲。我们大稻埕百姓应该同心协力,将这叛徒抓起来,活活烧了!」 圆脸汉子说罢,旁桌就有几个客人也来凑热闹,都在谈论着「叛徒事件」。一个年轻人听那圆脸汉子一说,非常慷慨激昂地表示认同,很直接地说道:「就是,这位大哥说得很对,要是我们不将那叛徒抓回来,哪天他若逮着机会,说不定会对我们不利。依我看,咱们应该一人一刀将他砍成肉酱,这样才够痛快!」 旁边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,听到这番「慷慨激昂」的言论,纷纷大呼痛快,各个拍手叫好。这时,忽然一条黑影闪得飞快,在饭桌上落了下来。眾客一抬头,驀见一道剑光盛气凌人,往那年轻人的脖子架了上去。眾人大吃一惊,纷纷退避。年轻人不及抽身,立刻就感到脖颈冰凉,目光往长剑上一扫,整个人便定在了地下,丝毫不敢乱动。眾人惊魂甫定,这才看清那出剑人,原来是旁边默默坐着的女客。她的神色有些阴沉,持着剑的手染了些脏污,一身紫黑衣裳如墨,看上去就更显阴森了。 女客却不管眾人目光,利眸一扫,咄咄逼人地说道:「那个『叛徒』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?你说要一人一刀将他砍成肉酱,你配吗?」 此言一出,眾人不住大譁,全都面面相覷着,开始有人揣度这位女客的身份。人群中有人着急地大喊:「你干什么?快放开他!」 女客神色不动,将剑更往脖颈一靠,几乎要陷入了皮肤。年轻人小腿发软,深吸了口气,理直气壮地说道:「这位姑娘,不瞒你说,家父在几年前,因为一些纠纷,不幸亡于艋舺人之手。咱们和他们一向是水火不容,你说我和那叛徒有何深仇大恨,直接的倒是没有,但是他做了三邑人的走狗,本就该除之而后快。怎么?你难道想替他说情吗?」 女客神色凌厉,咬牙切齿地说道:「你们都是群不讲理的废物!叛徒也好,走狗也罢,全都是你们逼出来的!哼,你们越是不让我做,我就越要做给你们看!」 眾人一愣,突然都矇了,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。他们素不相识,无怨无仇,怎么就成了不讲理的废物了?而他们又逼她什么,不让她做什么,让她越要做给他们看了?不由得一脸纳闷,心中只是暗道莫名其妙。 这个女客自然是阿容了。这几天,她就跟个游魂似的,一直在大稻埕附近晃荡。她想了好多好多,总是理不出一个头绪,心里乱得很不说,眼下她第一个遇到的问题,是她的盘缠实在快用光了。以前纵使贫穷,还是有人在她身边陪伴她。如今只剩她一个人,不用几天,就足够让她嚐透穷困潦倒的滋味,真够难受的。心事一多,现在又听这些人开口闭口的「叛徒」、「走狗」,下意识就认为他们是在说自己。一个恼羞,便把所有的错都推给别人,为自己找藉口,甚至还动手威胁人了。 眾客呆了半晌,认为这个人大概是脑袋不清楚。饶是如此,那一句「叛徒也好,走狗也罢,全都是你们逼出来的」,依旧点燃了他们的怒火。少数沉不住气的已经先动上了手,其馀客人见有人打起来,瞬间就都跑光了。店小二有些傻眼,完全插不上手。圆脸汉子心中愤慨,义愤填膺地说道:「哈,这估计是条艋舺来的野狗,主子赏的饭不够吃,出来乱咬人了。大伙还愣着干嘛?快将她打死啦!」 这些人大半是些酒囊饭袋,没什么真功夫。阿容长剑一挺,立刻就将他们摆平了。那圆脸汉子一拳击在饭桌上,饭菜盘子都跳起来了,酒水茶汤洒了一地。他一步跳到桌上,一拳就衝阿容面门飞来。阿容腰向后弯,整个人翻了个跟头,腿往那圆脸汉子下巴一扫,竟被对方一把抓住。阿容一剑插在地下,支持住自己的重心。圆脸汉子将她一把抓起,米粒般的眼睛仔细地在她脸上端详,不自觉就奸笑了起来,鏗鏘有力地喝道:「剥光她的衣服,搜她身子!」 旁边几人与他萍水相逢,一听这话,都是迟疑了一下。有个人附和道:「艋舺人横行霸道,仗势欺人,对付这等恶贼,不须顾及道义!大伙快上,扒了她的衣服!」 其馀眾人听罢,彷彿要确认什么似地,都是互看了一眼,这才甩开了膀子加入战圈。阿容不知道哪根筋又跳了一下,那本能的鳶飞戾天再度爆发,她以手做剑,打了上来的两人,手掌忽然在前方的大汉身上一撑,借了个力。她就像一隻天空翱翔的鹰,被逼出一身阴狠毒辣,不肯受人拘束。眾人抬眼一望,正要上前抓她,阿容飞快地伸手入怀,指尖夹着一枚梅花镖,一扬手,那见血封喉的暗器立刻插入桌面,将圆脸汉子的手掌钉在桌上。饭馆突然传来一声惨叫,桌面鲜血狂喷,眾人都是一退步,没敢再上前。阿容一擦鲜血,从地上拔出剑来,往圆脸汉子脖子一抹,终于断了气。 此时,又有几个胆小的跑了。其馀人没料到她竟会下杀手,都愣在原地傻了眼。阿容一声没吭,复杂的心情使她脸色依旧阴沉,没有任何表情,让人看着颇感寒慄。她默默地还剑入鞘,一转身,眾人下意识地向后一避,背脊登时就凉了。 她一跨步出了饭馆,身后店小二突然喊道:「啊……喂!您吃饭得付帐啊!」 阿容沉着脸一回头,店小二登时就吓得脸色发白,低下头,怯生生地陪笑道:「啊,不!不!没事,您……宰了意图强佔女性的恶徒,为民除害,不用付帐……呵呵,不用付帐……」说着连忙摇了摇手。 阿容身手入怀,摸出了所剩无几的银子,正要递出饭钱,忽然顿了半晌,一跨步回入饭馆,在那圆脸汉子身前蹲了下来,带着些恶意羞辱的笑容,往他身上一阵掏摸,摸出了一袋沉甸甸的银子。随意地点了一下,将搜出来的钱递到店小二手上,又将自己原有的收入口袋,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地走了出去。 店小二和一干吃瓜群眾呆立原地,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了。有个客人手插着腰,对着已经走远的阿容大喊道:「嚣张没落魄的久!你们艋舺人真行,用了卑鄙手段收买赵家,总有一天,我们定会将这叛徒捉回来,到时就是你们的死期了!」 阿容阴沉着脸,任清风将那人的声音送入耳际。听罢,不禁瞪大了眼,忍不住喃喃自语:「赵家?难道他们不是在说我?」 然后她后知后觉地意会到了关键之处:大稻埕赵家。想着想着,就是一阵头皮发麻,有些自我安慰地忖度着,大稻埕多少姓赵的人,不可能的…… 不过,大稻埕比较有名望的赵家,估计也就只有他家了。 在邻近龙山寺的地方,有一条颇为神秘的小巷。巷子并不宽敞,一入内,就是一阵浓重的中药味。 这儿的店家都比较阳春,大多有招牌,没有的就在店门口掛一张板子。放眼望去,巷子的两侧尽是碧油油的一片,一篮篮的中药材搁在店前,直通巷尾。他们不做别的生意,就专卖中药青草材料。因此当地人若有什么病痛,不论大小隐疾,内伤外伤,都会赴此来求药。时间久了,该地便得了「青草巷」、「救命街」的美名。 大约从一年前起,台北的流感特别严重。也许是因为抵抗力差,又加上医疗技术贫乏,患者连带着就落下许多病根,青草巷也几乎日日有人来求医。有些人听大夫说自己的病症难以根除,就认定自己是得了不治之症,直接在巷内哭天喊地起来。这一天,青草巷又来了个哭爹喊娘的傢伙。那是个中年人,右腿总是缩着走路,原来他是被诊断出患了风湿病。当时的技术对此症没什么观念,只能和病痛共存。这疼痛就像一阵风,说来就来,简直让人生不如死。 在青草巷的巷尾,有一座挺讲究的建筑。它不像青草巷内的店家那么阳春,是白色的外观,外头种着竹子,门上有鏤空的花纹,颇有文人墨客的气息。一块木扁高悬簷下,笔调随兴地撰了「碧树轩」三字。清风吹来,树摇影动,带着点苦味的药香,就这么从门缝飘出来了。 这里显然是个极雅致的所在,饶是如此,轩内的景况却不怎么兴旺。好多植物都凋零了,残花枯叶落了一地,也没人扫,几乎要黄透了。 这时,那患有风湿病的中年人路经轩外,一到此地,转头对门口吐了一口唾沫。紧接着,他的腿又痛起来了,一个踉蹌,就这么狼狈地扑在门口。轩内一个年轻人听见声响,立刻走出来看。中年人拐杖一拄,自己站起来,哼了一声,一跛一跛地离去了。年轻人忙道:「这位先生可是有什么病痛?请进来让咱们少爷为您一诊。」 中年人一脸不屑,有些轻蔑地说道:「呸!老子的腿就是残了,也不需你薛家的野狗来医!」 年轻人愣了愣,有些不满地说道:「先生,你真没礼貌,怎么能这么说话呢?」 中年人没理会他,瞪了一眼,挥了拐杖要打他。年轻人向旁一闪,中年人却不罢休,一杖劈了下来。这时,那拐杖挥到了半空,驀地被一隻手接下。来人紧紧握住拐杖,中年人并不收力,对方却更大劲儿地还了回去,有些桀驁不驯地说道:「这位先生,打狗是不是也要看主人呢?不知我家阿清如何得罪了您,需要这样动手动脚?」 中年人讽刺地笑了,仍然不肯收势,目光炯炯地瞪着那个握拐的青年。只见来人约二十多岁,面貌斯文,眉目间锁着一股桀驁之气。身穿一袭俐落的锦袍,更显得他长身玉立,风度翩翩,儼然是个俊俏少年郎。 青年见他愣是不松手,剑眉一竖,手一推,中年人险些给他推倒在地,连退了几步,脸一红,忍不住破口大骂:「没大没小的狗杂种!老子跟你拚了!」 突然,他的腿又是一疼,还没来得及上前拼命,口中先惨嚎了起来。青年往他腿上一瞧,笑了笑,有些轻蔑地说道:「先生,医者父母心嘛。我瞧你这副模样,其实也是于心不忍。如果你能向我认错,我便免费治好你的腿,如何?」 中年人立刻道:「呸!老子就是腿瘸了也不会跟你道歉!滚开!」 青年弯起嘴角,顽劣地说道:「这位先生,你的腿都这样了,何必这么嘴硬呢?快,跟我道歉,我薛少贤跟你保证,一定治好你的腿。」 中年人一拄柺,小心翼翼地站了起身,有些讽刺地笑道:「哈哈,保证?这风湿症都了老子多少年了,看了多少名医仍不见好。凭什么你就能治好?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的医术了吧?」 薛少贤一听见「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的医术了吧」,脸色一沉,突然桀驁不驯地大笑起来,一摆手,鏗鏘有力地大喝道:「阿清!把这位先生给我抬进去!我倒要看看是我先治好他,还是他的腿先废了!」 中年人大吃一惊,忍不住又挥动拐杖。同时又觉得这薛少贤也真是好强,别人越是激他,他就越是不肯让步。突然,薛少贤迅速地在中年人身上一点,中年人的身子登时就僵住了,竟然动弹不得。阿清松了口气,耳边听着中年人的咒骂,将他抬了进去。 到了屋内,阿清将中年人放到椅上。薛少贤不理会他的谩骂,只是顽劣地笑道:「先生,最近天气变化大,四肢本来就容易犯小毛病,这有什么难治的,你方才凭什么说我太瞧得起自己的医术?倘若我真治好了你,那你是不是应该对我五体投地,甘拜下风呢?」 中年人冷笑道:「小毛病?你没听见我说这是风湿吗?百年的不治之症,到你口里倒成了小毛病。哈,我看你非但是聋了,还没什么基本常识。这神医的名头,只怕也是浪得虚名吧?」 薛少贤的脸色又是一沉,斯文的面孔登时多了几分侵略性。一面琢磨着那无解的风湿症,一面又不甘心他小瞧自己。驀地下巴一抬,站了起身,愤愤地指着他道:「你给我等着!我定会治好你,让你心服口服!」 说着,他吩咐了阿清去弄些内服药,让中年人在房间待着。中年人才不信什么风湿症的解药,对他是百分之百的瞧不起,就等着他自己失败,白白出丑,到时可就尷尬了。 薛少贤来到书房,他并不灰心,翻开了一只的药箱,在里面挑挑拣拣,拿出几样材料。原来他是薛家三老爷的儿子,长年因故不在家中,前段时间听说家里出事了,立刻从外地赶了回来。回到家中,听阿清说家中兇案频发,随后他亲自见证了薛开诚被害,紧接着薛中阳坐牢,之后薛老爷也惨死,整个薛家,就只剩他爹薛三爷还苟延惨喘。 在薛家落败后,昔日盟友萧家立刻派人来砸店,将薛家一脚踢开,现在屋外还留着一片狼藉。百姓们更是跟着起鬨,毫不掩饰自己对薛家的憎恶,方才那中年人吐的一口唾沫,这阵子他们倒是见怪不怪了。手下的人见薛家大势已去,也是各个树倒猢猻散,跑得精光。现在的薛家,儼然就是隻过街老鼠,家运到了头,那个曾经风光的过去,已经不復存在了! 薛少贤是在约莫六年前离家的。薛三爷有两个老婆,他是大房的孩子,偏偏父亲疼爱那个二房的弟弟,原来碧树轩这份家產,也是预备留给弟弟的。要不是他主动放弃,薛少贤恐怕还捞不到这么个好所在。那一天,他听见了父亲和二姨太的谈话,说要将碧树轩留给弟弟,在当时,也不知道是什么感情驱使,在他听见的那一刻,薛少贤就开始收拾包袱,一声不响,就这么离家出走。等到他再见他的父母,已经是数年之后了。 这些年来,他走南闯北。之后到了一间洋行工作,这里的各色人情风物,带给他无限的新鲜感。他还遇到了一名药理学家,那人说自己来自遥远的日不落帝国,教给了他许多的药理知识,还有些简易的医学,甚至带着他亲自给病人看病,让他看见垂死的病人,重燃希望的表情。每每至此,薛少贤的心中都会非常满足,感到十分地有成就感。 这时,他突然想起那个英国人曾经告诉过他,这世上有一种止痛剂,被视为灵丹妙药。他突然就着了魔似地开始想,倘若他能製作出这种止痛剂,是不是难解的风湿症就有救了。到时,那老头子定会对他另眼看待,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。然而,这个药物有强烈的依赖性,严重者甚至会產生幻觉,因此有人将其定性为「毒癮」。薛少贤紧闭上眼,满脑子想的都是製作那个止痛剂的方法。突然,外面传来了一阵敲门声,阿清有些无奈地进了房来。原来那中年人口中怒骂不休,说薛少贤神医的名号是吹出来的,根本没有救人的本事,就在那怒骂着,要阿清让他离开。 薛少贤听阿清说完,神色登时有些复杂,魔鬼似地笑了笑,振振有辞地说道:「你去告诉那老头子,本大爷倘若治好他的腿疾,他要跪在地下跟我磕头道谢。如果不依,我就用棍子打到他跪下为止!」 薛少贤狡黠聪慧,有一半算是自学成材,难免心高气傲,最痛恨人质疑他的医术。别人越是瞧不起他,他就越要证明给他看。说罢,他一手抄起祖传的药谱,翻了翻,在一页上停了下来,细读之后,慢慢地放下了手,眼望远方,嘴角却不自觉地弯了起来。 他搁下了书,来到后院。这里除了家中栽植的草药,还有许多人为引进的品种。薛少贤目光一扫,在那群花之后,果然发现了一株长得不甚完好的罌粟花。他突然感到好兴奋,因为他实在好奇得不得了,只见那果实非常地饱满,绿色的,应该还未成熟。他摸出了一把小刀,在那果实上用力一割,「噗哧」一声,立刻就渗出了白色汁液。薛少贤激动极了,立刻从旁边拿了个小容器,将汁液全都接了下来。 这新奇的发现立刻激起了那个医者的实验精神,他突然就变得非常亢奋。从柜子下端出一个烛台,点了火,将白色汁液倒入铁盘,拿着把钳子,夹着铁盘,放在烛台上烤。其实这些器具都是非常阳春的,他也不知道自己异想天开,自製「灵药」能否成功。然而这些顾虑都不能阻止他的好奇心,一双眼就紧紧地盯着盘子,耐心等待。后来,他嫌这样太慢了,又拿出了一个烛台,还拣了一块透明板,盖在铁盘上,利用压力加速质变。渐渐地,他看见那白色汁液变了色,慢慢地在铁盘上萎缩,变成黑色的膏体,正如那英国人所说的一模一样! 这东西在家传药谱中,名叫「福寿膏」,也是镇痛用药,其他细节并没有详述。薛少贤再度想起了那个中年人的嘴脸,不管三七二十一,将福寿膏滴入水中。翻开一个箱子,拣了一支精巧的铁製注射器,那是西方传来的医疗器具。他就带着这两样东西,果断地来到中年人的房间。 中年人渐渐能行动了,一见薛少贤来,有些轻蔑地笑了一下:「薛大少爷,要不是老子等着看你笑话,你再不来,老子可不屑等你。」 薛少贤桀驁一笑,拿出注射器,凑近中年人的背膀。中年人一看那铁製注射器,终于感到害怕了,瞪大眼睛道:「那是什么?你想害死老子吗?快拿开!」 薛少贤勾起嘴角,自负地说道:「老头子,本大爷教你一些常识。这玩意儿叫做注射器,是西方传来的医疗器材,看见没有,把里面的药物,打进你的身体,你就药到病除了。」 然后薛少贤突然就认真了起来,收起了他的狂气,目光十分专注地放在中年人的手臂上。中年人吓了一跳,忙抽开了手。薛少贤一脸认真,又在他身上一点,这下中年人是完全被动了。薛少贤严肃道:「这玩意儿没什么可怕的,你不想腿疼就老实一点。」 然后他拿出他的实验精神,眼睛往注射器上一扫,将针头抵住中年人的背膀,终于将福寿膏注射进去。中年人浑然不觉,感觉没什么大碍。薛少贤很认真地瞧他的表情,随后又大笑了起来,说道:「这药是绝对有效的,你不可能还会痛。老头子,等你身体能动了,你得好好向我道谢。」 中年人浑身动弹不得,冷冷地说道:「哼!我才不信有什么东西治得了风湿,你别做梦了,你等不到老子道谢的。」 薛少贤剑眉一竖,又指着他道:「好!咱们走着瞧,我不信等不到你那句话!阿清,看好他,别让这老头跑了!」 这时,阿清好像听见什么,突然匆匆奔向门外,不一会,进来告知薛少贤有客来了。薛少贤愣了半晌,收拾了自己的情绪。他低下了头,拍拍自己的衣裳,让自己看起来乾净整齐了,这才出了房间。 甫到客厅,他看见厅中站着一个高挑的青年,年纪和自己不相上下,一双细眼深邃而神祕,正微笑地打量着他。薛少贤得意地笑了起来,目光炯炯如虎,很是傲气地说道:「赵大公子,你总算是来了。来,这边坐,往后咱们就是伙伴,合作愉快。」 青年目光一动,有些好笑地说道:「我应该没说要跟你合作吧,这椅子我可坐不起。」 薛少贤弯起了嘴角,好整以暇地坐到椅子上,手就十分清间地靠着扶把,笑道:「赵元祺,我劝你还是换个态度跟我说话。眼下能救令弟的,除了我,应该没有别人了吧。哈哈,赵兄,你是不是该为了你傲慢的态度道歉呢?」 赵元祺忍不住调侃:「慢着慢着,你说除了你没有别人?哈哈哈,薛大公子,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了吧?不过,说句认真的,我还真没想过你也有这么一天呢,你就这么渴望要东山再起吗?哈哈,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了,要笑掉百姓大牙的。」 薛少贤脸一红,他为对方说穿了自己的心事而感到颇为恼羞,顿了半晌,立刻又掛上了微笑:「你还要这样不识好歹,难道你不想要你弟弟的命了吗?赵兄,你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,你忍心看着弟弟惨死吗?」 他说话的同时,赵元祺的脚步正在渐渐逼近。直到他把话说完,赵元祺面不改色,突然手掌一挥,将薛少贤整个人抓得立了起来。薛少贤身无功夫,领口被他紧紧揪住,不知道为什么,他感觉对方的劲力并不大,却有一种不容分说的霸道。赵元祺神色不动,只是微笑着凝视他,淡淡地说道:「薛大公子,你以为我们赵家都是些什么货色?说穿了,咱们不过就是个小小生意人,根本无足轻重。他对你们,不过就是颗废棋,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。好了,薛大公子,在你还有一点尊严之前,赶快带我去找他吧。」 他明明是在威胁人,口气却是不咸不淡的,就好像是在话家常,他甚至在微笑。薛少贤垂眼扫了他揪住自己的手,赵元祺这才轻轻地松开。薛少贤于是冷冷地笑了,手拨了拨自己的衣领,利用这片刻的功夫,思考着怎么逼对方协助自己。半晌后,终于开了口:「要我带你去见你弟弟,那也不是不行。只是他现在受制于萧浩然,那贼秃身边还有『野豹队』四位高手,没我给你指点明路,你一个人去横衝直撞,难道就能成吗?赵兄,你应该还有点自知之明吧?」 赵元祺一愣,薛少贤这番说词,硬是将他本能的挑战欲逼了出来,忍不住反击道:「怎么就不成了?凭我一己之力不成,我难道不能找别人吗?大不了就是杀进萧家的窝。哈哈,薛大公子,我实在没有『非你不可』,你才该有点自知之明呢。」 薛少贤眸光一闪,眼神登时多了一分侵略性,玩世不恭地弯起嘴角:「找别人?哈哈,且不说只有我知道你弟弟的下落,赵元祺,单枪匹马杀进萧家,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。如果要你去开口求人,你拉得下这个脸吗?」 赵元祺眼角一跳,脸色竟然反常地不从容起来,偏偏仍是不肯放软。薛少贤有些得意,他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半。不给赵元祺开口的机会,打了个响指,乘胜追击道:「喂!赵兄,你可不是那种放得下身段来求人的人,与其低头去拜託人,还不如跟本公子合作。再说了,赵家变成这副德性,那是谁害的呢?你,和你的所谓的战友,有那个本事对付萧家吗?哈哈,你想想,既然咱俩同病相怜,又同仇敌愾,不如来合作一番。等到咱们除掉了共通敌人,再分道扬鑣也不迟啊。哈哈哈哈哈,倘若,我真的能捲土重来,到时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嘛。」 赵元祺没看薛少贤,彷彿要掩饰什么地低下了头,轻轻拨了一下衣襬,嘴上仍是不饶人:「谁说我放不下身段来求人呢?薛大公子,你说少不了我的好处,那也得看你有没有本事捲土重来,给不给得起这个好处啊。」 说着,他瞬间抽出剑来,「清影」在大厅中飞出刃光,生生架在了薛少贤的脖子上。薛少贤没敢乱动,听赵元祺平平淡淡地开口说道:「你口口声声说要找我合作,是不是先得表示一下自己的诚意呢?既然你用舍弟作为筹码,就先带我去找他,把他放了,到时咱们再来谈合不合作。」 冰冷的剑贴在薛少贤的咽喉,他却不怎么慌张,眼下只有自己能帮他找到弟弟,这货才不敢真的杀他呢。可是,倘若他真放了赵光寄,那他便失去这个谈判筹码了,这傢伙说到时再谈,根本就是不可能实现的废话。便道:「如果我带你去见你弟弟,你就会跟我合作?」 赵元祺道:「放了他,也许我会答应。」 薛少贤眼角一跳,他在忖度着对方的想法。在「绣帘香」出事那天,他曾听人提过这号人物,竟然单挑了一干流氓,心想自己重振旗鼓的首要任务,便是防止萧家继续扩张。而他身边正缺江湖高手助拳,这人又与自己同仇敌愾,便起了利用之心。想了半晌,终于说道:「那就一言为定。」 至于那赵光寄为何被抓,乃是因为他目睹了一件事。然而详细的情由,赵元祺便不得而知了。 第十三章 罗剎娘 在淡水观音山上,流传着这么一个传说。 当地每隔二至三个月,山脚下都会出现一个非常怪异的女人。她总是戴着半张脸的面具,面具下隐隐能看见溃烂的皮肤,红彤彤的一片,在夜里看起来更加骇人。由于她生得人不似人,鬼不似鬼,当地人便称之为「罗剎娘」。 将要落山的夕阳洒下馀暉,熔金似地射进了酒楼。饭桌上围坐着五个壮汉,其中三位较为年轻,另外两个则近中年,分坐在方桌两侧。一个光头大汉抓起酒壶,直接往肚内送了几口,饮毕后,十分豪迈地擦了嘴巴,粗声说道:「老三,你确定胡家千金确实为罗剎娘所害吗?她死的时候,胡老爷可没有亲眼目睹。那罗剎娘固然吓人,可是没人亲见她杀了胡小姐,咱们随意拿人未免不妥。」 对面一个白面皮的年轻汉子瞪大了眼,有些激动地说道:「老大,这个你就有所不知了。我听人家说,罗剎娘那女人嫉妒心极强,因为她长得太丑了,看胡小姐生得美貌,见不得人家好,便起了杀心。要不然,胡小姐待人和善,又没有得罪人,怎么会白白丢了性命?」 另一个年轻人忙附和道:「就是就是,除了她,谁有理由杀害胡小姐呢?四位大哥,你们都不知道,有一次,我送个姑娘回家,当时天色已晚,路上都没人,那小姑娘不经意地向路边看了一眼,你们猜怎么着,那个罗剎娘竟然就阴森森地站在那边!我没有一点夸大,她的身手就像一团影子,飞也似地落到小姑娘身边,出手快得我真瞧不清楚。幸好当时黑灯瞎火的,那鬼女估计也目不见物,我俩这才死里逃生。唉,真没料到她的功夫也挺有两下子的。」 那白净面皮的年轻人诧异道:「有这种事?那你怎么没告诉我们?那姑娘又怎么样了?」 年轻人叹道:「不是我不愿告诉你们,只是……唉,都怪我护卫不周。我们逃出来的路上,那姑娘一直哭一直哭,说自己这辈子都完了。我心想她可能是吓坏了,就带着她一路狂奔。等来到安全的地方,我正要安慰她,谁知一回头,她一张脸就跟破了相似的,满脸都是血。原来那个阴险的鬼女,竟然搧了她一巴掌,生生将她毁容了!」 说罢,另外两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「啊」了一声,都是瞠目结舌。酒肆里的人越来越多,店小二话不停口地吩咐着,厨子也一刻不得间。他们的饭桌上,两个年轻人正自顾自地讨论着。后来,也不知是谁先停了下来,渐渐地,五个人都不再说话,饭桌就这么陷入了寧静。 后来,还是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中年大汉率先开了口。他眉头深锁,语重心长地说道:「现时萧家的男主人萧浩然,他有一支『野豹队』,你们知道吧?」 其馀四人点了点头。中年大汉于是抬起目光,有些严肃地说道:「『野豹队』,队如其名,他们的人就像山豹那样地兇残暴力。早年间,我跟我师哥三人,斗他们一个伤了腿的成员,咱们三人合力,预备将那廝拿下。谁知那伤兵以少敌多,竟丝毫不惧怕,愣是单枪匹马衝开包围,我师哥还险些丢了条手臂。倘若他当时没有腿伤,恐怕,我还没那个命在这儿跟你们话家常呢。」 四人不知他怎么突然提起了野豹队,但也没有多说什么,就听他沉沉地叹了口气,忧虑地说道:「野豹队原有六名成员,可如今萧浩然的身边却只有四人。我听见一些江湖风声说,那两个莫名其妙送命的队员,当天就是路经观音山脚下。有居民说,他曾经看见那两人在暗处,跟一个带面具的女人打了起来。后来,我仔细推敲一番,那阵子,不正是罗剎娘出没的时候吗?」 此言一出,在座的四人登时毛骨悚然了起来。三个年轻人面面相覷,一脸不敢置信。光头大汉面色凝重,彷彿要壮胆似地大口喝酒。另个中年汉子脸如土色,他垂着眉毛,有些感慨地喃喃道:「我和师兄三人,打不过野豹队一个伤兵。那女人单枪匹马,摆平了野豹队两名高手。咱们五个人去……那是枉送性命啊……」 五人心里一时都没打算,见天色已晚,便收拾东西,出了酒肆。半晌后,那个光头的大哥说道:「我看此事还得从长计议,别和她硬碰硬,比如我们可以找来苍鹰会——」 这时,光头大哥突然竖起手指,比了个禁声的手势,其馀四人会意,纷纷躲入一堵矮墙之后。此时他们已经远离了喧嚣的街坊,入了夜,周围黑漆漆的一片,站在树上的夜鹰呜呜滴咕,提醒着他们夜幕的降临,简直安静得可怕。那五人缩在矮墙后,十隻眼睛明晃晃地扫向周围。忽然,那四弟惊呼了一声,一屁股向后坐倒。他的眼睛捕捉到了某个人,她不是别人,正是他曾经见过,那个残忍毁了姑娘容貌的罗剎娘!还来不及惊呼,突然就感到脖子一紧,有一个非常霸道的力量直直地将他拎了起来。他屁股离地,人悬在半空,脚下死命踢着,口中上不来气,只觉得自己的脖子要断了。 光头老大喝一声,拔出刀来直指罗剎娘,正气十足地说道:「罗剎娘,请你自重!咱们五兄弟与你无怨无仇,你若害死我兄弟,休怪我翻脸无情!」 罗剎娘嘴角勾起一丝冷笑,她那掛着半张面具的脸异常吓人,儼然是戏曲话本里的鬼怪。她一听此言,二话不说,喀擦一声,扭断了四弟的脖子。四弟连惨叫都没能发出,脖颈一软,瘫倒在地,一动不动了。 这时,另个中年汉子也拔出剑来,悄悄在另外两个兄弟耳边说了句话,那两个年轻兄弟都还来不及掉泪,听完交代,忙大步奔了出去。中年汉子于是看了罗剎娘一眼,心想他今天恐怕要交代在这儿了,把心一横,大喝道:「罗剎娘,我兄弟哪里冒犯了你,惹得你下此毒手?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,那我只好不客气了!看招!」 话音没落,两个中年大汉已动上了手,刀剑齐施地夹击罗剎娘。罗剎娘大笑一声,阴森森地说道:「哈哈哈,哪里冒犯了我,这傢伙瞪了老娘一眼,就是冒犯老娘!老娘一不高兴,就要杀人!老狗子,去死吧!」 一阵晚风颼颼颳来,吹起罗剎娘的袍袖。她从腰间抽出一把利剑,银光出了鞘,无端多了三分诡譎。那个女人袍袖飞盪,儼然就是个舞着利剑的女鬼。光头大汉豪迈地大喝一声,声震平野,彷彿树叶都被他的声音撼动。他藉着这八分酒力,将厚实如铁的刀气,猛兽般地朝罗剎娘劈了过来。罗剎娘神色一厉,不躲不闪,那副纤细的身子不知藏了多大的劲力,只见那片又薄又细的铁片纹丝不动,竟生生将大汉的刀扛了下来。大汉的手指紧捏刀柄,感觉一把大刀要裂成两半。突然,他腹中一股腥气上衝,身子立刻向后一倒,凌空翻转了数圈,重重地跌在地下,感觉浑身的骨头都要碎了。 那持剑大汉一把将他拉起,只见大哥口吐鲜血,怕是难以再斗了。这时,方才那两个年轻兄弟驰了马来,迅速将已无呼吸的四弟抱上马背,对那两个汉子说道:「大哥,二哥,别理这妖婆了!马在前面,快走吧!」 持剑大汉脸色严肃,将大哥交给他们,看了罗剎娘一眼。罗剎娘一挺长剑,朝他奔了过来,突然大怒道:「狗东西!你瞅我干啥?老娘要挖出你的眼睛!」 持剑大汉看了大哥和她交手,自知不是她的对手。几个兄弟因为大哥受伤,和他走不同路,他便施了轻功,往他们说停马的地方奔去。这时,那停马的树林间忽然衝出了一群人,他们自称来自大稻埕,说是要捉一个女杀人犯,一路找到了此处。持剑大汉无暇理会,回头见罗剎娘立刻追到,二话不说,拔腿朝马匹奔了过去。待要上马,手掌突然一阵剧痛,忍不住尖叫了一声。紧接着一个少女脚踩马鐙,迅速翻身上了马。持剑大汉递了一剑,少女向后一避,甩出一枚梅花镖。持剑大汉大怒:「你这个抢马贼,给我下来!」 少女闷闷地哼了一声,乘他不备,一脚将他踹开,那突然奔出来一群人当即大喝:「是她!是她!快追,别让她跑了!」人群瞬间一哄而散。 罗剎娘左顾右盼,总算看到了持剑大汉,见他隻身一人,冷冷地笑了一声,一剑朝他刺了过来。持剑大汉还了一击,突觉脚下立定不稳,下一刻就被对方撂倒在地。他的长剑脱手飞出,噹啷一声落地,在这一刻,他知道自己註定活不成了。这时,他驀地一手挥出,紧紧扒住了罗剎娘的面具,用力扯了下来,生生捏成碎片。罗剎娘惊叫一声,头向后仰,那个保有她最后一分尊严的假面仍然被扯了下来。持剑大汉口吐鲜血,突觉心口一凉,眼前模糊一片。他隐约看见那张溃烂的脸,几乎可见骨头,不住呵呵笑道:「我虽然手脚上败了你,能够揭开你的真面目,那也是挺痛快的。」 罗剎娘的眼角似乎掛着泪珠,她真是气极了,突然暴喝一声,发洩似地扫了他一掌,怒吼道:「贱人!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!」 持剑大汉听见了罗剎娘的嘶吼,他的力气在一点一点的消退,鲜血夺去了他的意识。罗剎娘神情可怖,满手佈血,最后乾脆站了起身,重重地踹了他一脚。持剑大汉飞身而起,一头撞在石块上。在断气之前,依稀可以听见兄弟们的叫唤声,就像是在告诉他快点跟上。 可惜,他终于还是失约了。 方才那抢马贼正是阿容,自从上次她在饭馆杀人后,小二觉得不能姑息,立刻报了官,有热心民眾也帮忙追捕,一路竟追到了观音山附近。这几天来,阿容真是过得好难受,她盘缠有限,又没份工作。这时候的她,虽然已经脱离了陈金釵的掌控,可是她却没有充实的感觉。她突然有了一个深刻的体会:想要自由,还需得有钱。 刚才她为了躲避追捕,偷了马匹疾驰而去。那马脚程不快,跑得她真是急死了。这时,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女声,那人有些焦急地命令道:「小姑娘,快拉我上去。」 阿容回头一望,只见一个女人满手是血,手摀左脸,踉踉蹌蹌地追了过来。阿容愣了半晌,以为她是眼睛受了伤,看上去怪可怜的,便朝她搭出了手,女人一把拉住,迅速上了马来。阿容觉得她身子奇轻,像是身有功夫之人,却不知怎地弄成这样。 这时,后方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,那群人又追了过来。阿容下意识一回头,却意外看见了女人半张面孔,不禁瞪大了眼,惊呼道:「你是谁啊?怎么这么吓人?」 话音未落,身后人驀地一拍马臀,那马就像中了箭似的,一声嘶鸣,立刻撒蹄狂奔。那女人正是罗剎娘,方才在树林间,她就看见有人乘马跑了。而现在她面具已毁,没有东西遮掩,便要阿容协助自己,一听她如此一说,赶忙挡住了左脸,指着她骂道:「该死的兔崽子!我打死你!」 她手掌尚未扬起,忽听后面传来咻咻声响。罗剎娘手一拉,立刻转了马头。阿容听她骂自己,立刻还口:「你敢骂我兔崽子?你才是妖怪呢!」 紧接着,罗剎娘用力一摆手,硬是将阿容甩下马去。阿容一咬牙,牢牢抓着韁绳不放,那马重心不稳,立刻倒了下来。罗剎娘一声闷哼,也随之摔下马背,然而她此刻最在乎的,还是那没有遮掩的半张脸,看阿容朝自己扫了一眼,立刻摀住了左脸,破口大骂道:「你看什么看?你生得好看,很优越吗?」 阿容一阵莫名奇妙,她根本就没有这种想法,直觉地认为此人有病,便皱眉不语,自顾自地扶起马来。罗剎娘见她皱眉,更是不高兴,指着她道:「你在心理骂我丑是不是?我告诉你,你真没有多好看,少自以为是了!」 阿容听她说自己没多好看,不禁有些头火起。殊不知罗剎娘因为外貌的自卑,见人多看她一眼,就觉得人家在心里骂她丑,特别是面对长得漂亮的姑娘,下意识就认为她们看到自己,心里其实很优越。阿容不屑地哼了一声,瞪着她道:「我要骂你丑用不着藏在心里,要骂我就大声骂出来,你真是丑死了!你又凭什么说我没多好看?」 罗剎娘像是抓住话头似地,冷笑道:「瞧瞧你,一张脸白得跟死人似的,头发乱的像稻草,身体瘦得跟竹竿一样。呵,只怕没有男人会多看你一眼!」 阿容自从上次被赵元祺开了玩笑,对这种事变得异常敏感,不禁恼羞成怒起来。不知何故,罗剎娘看这个漂亮小姑娘生气,心里竟然有一丝无耻的慰藉,甚至感到颇为愉悦。这时,追兵的脚步又朝着她们靠近,阿容翻身上马,不再跟这个神经病对话。罗剎娘没去追她,只是冷冷地笑着,从追兵那抢了一匹马来,自顾自地疾驰而去。 阿容好不容易才甩脱了那鬼女,偏偏那马方才摔在地下,脚步又跑得更慢了些。她一回头,朝追兵射了几枚梅花镖,谁知那追兵中竟也有人会施发暗器,一枚飞刀刺入马臀,那马前足飞起,硬是将阿容从马背上拋了下来。眼见前方是个小坡地,这么摔下去,不死也半残了。立刻摸出一只飞镖,钉在山坡上,咬紧牙关,死死地撑着,想要将自己翻上去。听追兵中有人说道:「前头有个小坡地,她这么摔下去,那是必死无疑了!咱们走吧,别追了!」 另一个人立刻道:「一个小坡地哪那么容易死人,还是去看看吧!」 眾人于是追到坡地前,只见阿容抓着一枚飞刀,死死地掛在山坡上。人群中有人见状,哼了一声,立刻上去给了她一脚。阿容一咬牙,又摸出了一枚飞镖,钉在他的脚上。那人脚一吃疼,胡乱踢了一阵。紧接着,坡地的土石稍微松动了一下,那飞刀受重不住,竟连人带刀直直坠了下去。眾人大吃一惊,有人忍不住说道:「啊!她这样是死啦?」 带头的追兵扫了山坡一眼,见她滚了下去,摆摆手,轻松说道:「不死也半残啦,咱们走!」 后来,还是多亏了那枚飞刀减轻下坠的速度,阿容这一摔下去,总算没有丢了性命。等到她迷迷糊糊地清醒过来,人已身在一张软绵绵的被絮上了。她吃力地坐了起身,觉得四肢疼得不行,几乎要散了架子。这时,房间的门突然被打开了,从门外走进了一男一女,男的眉目俊朗,女的亭亭玉立,两人约莫二十多岁,均是一身暗红衣裳。一见阿容清醒,男的走到床边,客客气气地说道:「你醒了,觉得身体怎么样?」 这时,女的也靠了过来,给她拉了一下被子,微笑道:「你会不会饿?要喝点水吗?」 阿容手按着太阳穴,扫了他俩一眼,摇了摇头,雌牙咧嘴地说道:「这是哪里?」 男人道:「这里是观音山『朱云楼』,前天咱俩正在山脚下找人,意外看见你倒在坡道旁,好像还伤得还不轻,就将你带回来了。」 阿容一愣,不禁瞪大了眼。朱云楼?难道这是什么江湖门派的地盘吗?可她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朱云楼,这到底是什么地方?便问道:「朱云楼?难道这是一个江湖门派,而你们都是门下弟子吗?」 男子给她端来一杯茶,点头道:「算是吧,这个我一会再跟你详说。你真的不吃点东西吗?」 女子不待阿容回答,目光朝着她打量了几眼,忧心忡忡地说道:「你的脸色很不好看呢,我还是去弄点东西来给你吃吧,你等一会。」 说罢,女子就这么出门去了。阿容其实有些受宠若惊,她已经很久没睡过温暖的被窝,很久没人主动关怀她了,见这两人慈眉善目,感觉随时都是笑容可掬,便没有一开始那么警戒。男人见她好似卸下了心防,微笑道:「我叫汪振华,方才那位姑娘叫叶梧桐,咱们俩都是朱云楼的『楼主』。我们朱云楼共有五座高楼,分别是东西南北,外加一座主楼,楼楼相连,每座楼都有一位负责的『楼主』。你现在所处的,就是朱云东楼,而在下正是负责东楼的楼主,叶姑娘则是北楼主,这么说你清楚了吗?」 阿容略为倒抽了一口气。听他言之凿凿,不像是编出来的。朱云楼,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?五座高楼,楼楼相连,那肯定是很壮阔的景观,而她竟然连听都没听过。沉默了半晌,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,好像是接受了。汪振华接着问道:「姑娘,你叫什么名字,那天你怎么会摔下去呢?」 此言一出,阿容立刻想起了当天的事,忍不住哼了一声,有些恼怒地说道:「叫我阿容就好。前天我被一群该死的追着跑,害我摔下马背,脚滑下坡地,我就用飞刀插在山坡上,想爬上去。谁知那群窝囊还不死心,被我刺了一脚,还在那儿乱踢,害得我连人带刀滚下去了。」 汪振华一愣,他早该发现的,这个姑娘身配长剑,那必是身有功夫的,只是不知出自何门何派,又怎么会被一群「该死的」追着跑。总而言之,她这条命是捡回来了。这时,方才那女子叶梧桐进了房来,她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粥,递到阿容面前。随后她转身头去,拍了拍汪振华的肩膀,说道:「楼主在找你呢,你快去吧,免得她又不高兴了。」 汪振华一愣,站起身来,衝阿容微微一笑,对叶梧桐道:「那么,这位姑娘就交给你了。」 叶梧桐点了点头,又靠近了汪振华,在他耳边悄声说道:「记得多夸夸她老人家,说她好看,说她漂亮,可以为你免去一顿骂。」 第十四章 朱云楼 汪振华听罢,莞尔一笑,迅速出了房去。叶梧桐转过身来,问了她的名字,阿容便说了姓名,又将她刚才和汪振华说的告诉她,遇见罗剎娘的事便没提了。叶梧桐温柔地笑了笑,说道:「那真是太危险了呢,不过……你怎么会被那群人追呢?」 阿容沉沉地叹了口气,有些愤慨地说道:「总之,我在大稻埕槓上一群窝囊,他们看我不顺眼,就来找我麻烦了。」 叶梧桐点点头,也没再问下去。看阿容精神逐渐好转,便说道:「你要不要起来走走,精神会比较好。」 阿容有些吃力地伸展了一下四肢,其实她的身体真疼到不行,可是这么睡上两天,总觉得体力需要消耗一下。另一方面她也很好奇这个地方,想出去看看,便在叶梧桐的搀扶之下,缓缓地走了出去。 甫到房外,阿容目光一扫,可以透过窗外看见湛蓝的天空。奇怪的是,这里的天际看上去似乎染了一层朱红,无端带了些红橙色调,莫名有些忧伤,难怪会叫「朱云楼」了。阿容不禁有些困惑,这是什么缘故,使得云朵看起来红彤彤的?然而不及她多问,叶梧桐已经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,带她来到更低的楼层,指着窗外。阿容真是惊奇得瞪大了眼,只见此处竟然是个建在湖面上的水榭,湖水如一方明镜,漫无边际地伸向远方。从这里可见另外四楼,都是宝塔一般的建筑。各楼的入口处延伸出街道,直通各楼各地,交会成阡陌纵横的石阶道路。在那更远之处,还有其他的石碑雕像,周围有城墙环抱,儼然是个壮丽的所在。 阿容简直被眼前的景观给震慑住了,那微红的天空,给这片碧水徒增一分萧索的味道,勾起人无限的悵怀。叶梧桐静静地陪伴她看着,过了好半晌,才笑笑地说道:「咱们这个地方比较隐蔽,外人不见得找得到。就算找到了,也不见得进得来,因此咱们在江湖中籍籍无名,少有人知道了。」 阿容无暇点头,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片风景。之后,两人来到了东楼一楼,只见道上有男有女,大多是年轻人,装束打扮与汪叶二人无异。这时,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,叶梧桐眼角一跳,松开阿容的手,要她在这里等着,自己过去看看。阿容出于好奇,也上前去瞧了一眼。只见东楼入口处站着四个异色服装的人,各个手持长刀,直指一个青年。那青年不是别人,正是方才照料她的汪振华,他被那些人包夹其中,脸上竟还现得出笑容,客客气气地向他们搭话,就像方才照顾自己一样。那四人互望了一眼,原来他们是在这里丢了一个兄弟,怀疑是朱云楼窝藏同伙,是以双方起了些争执。为首那人于是哼了一声,蛮横地说道:「你们这是什么鬼地方,再不把咱们兄弟交出来,老子立刻把你剁了!」 汪振华听罢,非但没有生气,反而笑得更加和蔼,非常亲切地说道:「这位大哥,你们丢了兄弟,我感到非常遗憾,可你也不能这样血口喷人。」 这时,叶梧桐也赶到了他身边,她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,表情就和汪振华一样和善,笑咪咪地说道:「就是啊,你再这样诬赖我们,我们可就不客气了。」 他们俩就像两尊佛像似的,口中讲着威胁人的话,脸上却是满面堆笑。为首那人看见他们表情,更加觉得不痛快,霸道地说道:「兄弟们,上!把这俩不识好歹的傢伙砍了!」 说罢,四人纷纷抽出长刀,与那两人刀剑相向。汪振华笑不离面,抽出腰间利剑,那四人功夫水平一般,只有为首的大哥稍微高明。汪振华于是和蔼可亲地笑了一下,手中长剑如蛇吐信,万般毒辣地直取为首大哥胸口,带着些揶揄的口吻说道:「这位大哥,刀可不是这样使的,你这么个使法,我看得都难过。快,别打了,我教教你该怎么使。」 为首大哥听他一言,不禁涨红了脸。对方分明是在消遣他,却是一脸和顏悦色,还很认真,这使得他更加生气了。叶梧桐和汪振华一样,慈眉善目地舞动长剑,剑法恁般老辣,和她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格格不入。顷刻间,一个人口吐鲜血,就这么倒在地下。一个小弟见伙伴倒地,一咬牙,大喝道:「贼婆娘!我打得你笑不出来!」 听罢,叶梧桐不住开怀大笑,她出剑越是凌厉,笑得就越发大声。等到第三个小弟也无法再斗,她简直乐得差点跳起来。一抬手抹去鲜血,看了看手掌,竟然更加兴奋。紧接着她目光一转,好整以暇地瞅着汪振华那头。只见汪振华脸上溅了血,却一脸的饶有兴致,不快不慢地和为首大哥拆招。那大哥越恼羞成怒,他就越是乐不可支。 原来这两人在江湖有个称号,名叫「笑面双虎」。不管发生什么事,他们永远都是笑咪咪的,特别是和敌人相斗之际,双方打得越起劲,他们就笑得越猖狂。等到汪振华玩够了,这才给了大哥致命一击。他倒地后,两人笑笑地打量着四具遗体,毫不觉得有何失礼之处,等到看够了,才让人来收尸。 阿容看那两人一身血,脸上仍然掛着笑容,不禁有些傻眼了。这时,她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,一个女人摆动袖袍,威风凛凛地走了出来。她脸覆面具,一身素衣,所经之处人人避让,就这么从一干红衣人中大步走出。直到汪叶二人面前,她向左右扫视了一眼,其馀弟子或站或跪,纷纷低头行礼。阿容看得分明,那个女人不是别人,竟然就是前天她遇到的那个女神经病罗剎娘! 阿容几乎是傻在了当场,再看看汪叶二人,只见他俩见了罗剎娘,纷纷还剑入鞘,将剑向后一背,单膝跪地,恭恭敬敬地低头示礼。罗剎娘又扫视了一周,不见有人站立,这才抬起下巴,冷冰冰地说道:「是什么人这么狂啊?竟敢来犯我朱云楼,就这么想死吗?」 叶梧桐低着头,恭恭敬敬地说道:「回楼主话,有几个江湖客丢了一个兄弟,硬是诬赖我等窝藏同伴,方才已经解决掉了。」 阿容在一旁侧耳倾听,她称罗剎娘为楼主,没有加东西南北,人人见她又如此礼让,莫非她是这里的「大楼主」吗? 罗剎娘厉眸一扫,冷冷地说道:「听说你们俩前天带了个陌生人回来,这可是真的?」 汪振华亲切地说道:「是的,楼主,前天咱俩和您在观音山脚下失散,我们遍寻不着,找到一个小坡地下面,发现一个垂死的姑娘,看着怪可怜的,便将她带回来医治。」 罗剎娘怒道:「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!为什么没有告诉我?她人呢,在哪里?」 叶梧桐于是起了身,走到方才阿容所处的转角处。未到墙角,就见阿容吃力地走了出来,独自来到罗剎娘面前,振振有词道:「不用找了,我在这里!」 罗剎娘一回头,在看见阿容的瞬间,几乎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。她万万没有想到,那人竟然就是上次那个不势好歹的姑娘!忍不住说道:「是你这个死丫头,你凭什么来我们朱云楼?」 汪振华和叶梧桐一愣,听阿容说道:「你以为我很想来啊?我告诉你,这种破地方,你求我我还不屑来呢!」 此言一出,眾弟子都是一阵大譁,纷纷对着阿容指指点点。阿容早将生死置之度外,才不怕得罪了谁。罗剎娘眉心一动,蓄力于掌,大怒道:「好啊!死丫头,你不想活了,我成全你!」 这时,叶梧桐突然拦在了阿容面前,微笑着说道:「楼主息怒,小姑娘身受重伤,我们只是要让她恢復元气,之后就会离开,不会再碍您的眼了。您何必如此?」 汪振华一脸和蔼可亲,像是要用笑容感化罗剎娘一般,客客气气地说道:「就是啊,楼主,看在咱们俩的面上,不要跟小姑娘计较了。」 然后他转过头去,悄悄跟阿容说道:「你快夸夸楼主,说她好看,说她漂亮,她就气消啦。」 阿容冷笑一声,拂开汪振华按着自己的手,傲慢地说道:「可是她真的很丑啊。」 此言一出,眾弟子又开始一阵喧哗,有人大声地说道:「胡说八道!楼主是世上最漂亮的女人,你懂不懂啊?」 罗剎娘神色一厉,二话不说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了汪振华左肩。汪振华笑容微歛,明明楼主只是轻轻一动手,他却觉得自己被狠狠砍了一剑,就这么横倒在地。叶梧桐笑容可掬地拦在阿容面前,活菩萨似地说道:「楼主请别这样!」 罗剎娘当即暴吼:「你若要维护这个死丫头,我连你也一起杀了!」 叶梧桐微微一笑,动之以情道:「楼主,我保证,她一旦好了,就不会在出现在您面前了。上次您才说过的,不能再错下去了。」 罗剎娘听罢,扬起手来又要打她,一隻手已挥到了空中,又生生停了下来。她的神色有些复杂,看着叶梧桐的微笑,终于还是没有动手,重重地一甩袖子,咆啸道:「你们俩都给我滚!再让我看到她一次,这丫头必死无疑!快滚!」 她说完这句话,便在几个弟子的陪同下,飞快地走远了。汪叶二人笑吟吟地环视眾人,搀扶着阿容,迅速离开现场。阿容朝着罗剎娘的背影瞪了一眼,被动地被那两人拉着走,这才不甘愿地回房去了。 当天晚上,叶梧桐来到房里陪她。阿容沉沉叹了口气,一副没精打采。叶梧桐道:「妹子,原来你之前就见过楼主了,方才你在大厅那样口无遮拦,可把我吓坏了。」 阿容一头栽在枕头上,毫无悔意地说道:「就是巧遇罢了,谁知道她会这样霸道。口无遮拦?这可怪不得我。」 叶梧桐笑咪咪地说道:「巧遇?嗯……你是说,你被一群人追,你跑着跑着,就撞见了楼主,是吗?」 阿容半瞇着眼,有气无力地说道:「是啊,这个『巧遇』很荒谬吧!当时她双手都是血,单手掩着左脸,我还以为她眼睛受伤了,就将她拉上马背。后来,我无意间看见她的真面目,就骂了一声,她就不高兴了。早知她会那么不讲理,我就不救她了。」 叶梧桐温言道:「我听说,当日她被人扯下面具,简直要气坏了。你要知道,楼主这个女人,最在乎的就是她的容貌,而这张面具,就好比是她自卫的武器,因为容貌就是她最大的弱点。你大喇喇地就说她不好看,她当然不高兴啦!」 话音刚落,阿容的脑中忽然浮出一个问题,为什么一个好端端的人,脸会变成这个样子呢?然而不待她开口,就听叶梧桐漫不经心地问道:「妹子,你是哪里人呢?」 阿容一愣,这句话就像是一盆冷水,彻彻底底地将她浇醒了。她又想起了当日在旧民宅发生的一切,不住垂下了眼皮,平淡地说道:「我来自大稻埕。」 叶梧桐瞪圆了眼,诧异道:「大稻埕?有那么远啊……那你们这一路也追了好多天吧。这中间发生了什么,如果不介意的话,你可以同我说说。」 阿容将脸搁在了枕头上,叹了口气:「这有点说来话长,一开始,我只是想脱离我娘的掌控,咱俩起了些争执。中间……嗯,反正又发生了一些事,我就来到这儿了。现在我是自由啦,我娘管不着我,但盘缠毕竟有限,我又一直没找到工作,可愁死我了。」 叶梧桐道:「脱离你娘的掌控?有那么严重啊?」 阿容陡地坐直了身子,很认真地说道:「你不会明白的,这一时也说不清楚。总之,我受够了那里的种种,我想过自己嚮往的生活,不再受她的绑架,就一走了之了。」 房间突然安静了半晌,两个人都没开口。过了好一会,阿容才低低地说道:「你觉得我不孝吗?」 叶梧桐一听,忽然转过身去,紧紧拉住她的手,坚定地说道:「虽然我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,不过,我觉得你有这种想法,很了不起,很不简单!」 不知道为什么,阿容虽然见识过汪叶二人「笑面虎」的能耐,可是他们俩天生就是有种与生俱来的人格魅力,让人忍不住就想向他们倾诉一切。听她一言,诸般情绪登时涌上阿容的心头,她再也管不住眼泪,将脸埋进棉被,放声了大哭起来。叶梧桐只是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,捧起她的脸,和蔼地说道:「妹子,你知道吗?那天我和振华一看见你,就觉得你和我们特别投缘。现在,我总算知道原因了。」 阿容抬手擦乾了眼泪,问道:「为什么?」 叶梧桐抬起眼来,嘴边展开一抹温柔的笑,然后她缓缓松开阿容的手,站了起身,有些悠然神往地说道:「我出身在一个传统的家庭,从小,我娘就灌输我三从四德的观念,教我针线活,教我刺绣女红。只可惜,我不爱那些东西,我总是跟着一个伤兵练武,我娘让我学什么,我总是不依。直到我十八岁那年,她的一番苦心,终于是被我糟蹋了。」 叶梧桐苦笑道:「女大不中留,爹娘看我长大成人,立刻给我找了个人家。可偏偏在隔年,我就遇到了振华,在那个时候,我就管不住自己的心了。当时村里的人气急败坏,骂我荡妇,骂我不守妇道,可当时我根本就还没成亲。我看他们这么讨厌我,更加篤定了要和振华相守的决心。而就在我们决定私奔的那天,我竟被乡亲给逮着了,他们又是拖又是拽,硬是把我塞进竹篓,扔到河里,就是所谓的『浸猪笼』。可是,振华没有放弃我,没有放弃我们的爱,拚死把我救起来了……」 说到这里,叶梧桐忍不住擦了把泪,微笑道:「后来……我们决定逃离那个地方,那个束缚着我的地方。我想,直到现在,他们一定还惦记着七年前,有个女人和情夫私奔,被浸猪笼的故事吧。可我一点都不后悔,现在的我很幸福,哪怕是背上不孝的罪名,还是荡妇的罪名,我也永不后悔!」 阿容听完了叶梧桐这番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,真是大气都没喘上一口。她年纪轻轻,不明白有情人相知相守,相濡以沫的情义,可听她说完,她的内心竟也为之撼动了。叶梧桐自述陈年往事,莫名就对阿容多了一分亲近感,握住她的手道:「妹子,我和振华都是不愿随波逐流的人,我认为你也是。你有一个嚮往自由,不甘受人左右的灵魂,所以你应该飞出去,不受母亲的绑架,去争取你想要的东西。」 阿容一抬手,将自己的眼泪抹乾净,决断地说道:「叶大姐,我明白了。为了过我想过的生活,我首先得去找份工作……你可有什么门路吗?」 叶梧桐道:「咱们这儿虽有跟外界做些生意,但你毕竟不是本门弟子。找工作得靠你自己了,我相信你做得到的。」 阿容顿了半晌,缓缓地点点头:「我知道了,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地找份工作。」 然后她不再和叶梧桐说话,躺了下来,就这么沉入梦乡。 隔天,叶梧桐又带着她出来间走,自从昨天对阿容一吐旧事后,叶梧桐已将她视为「不愿随波逐流」的知己。虽然两人仅相识几日,叶梧桐却对她有说不出的亲暱感。她带着阿容来到一楼,在大厅一侧的小房里,有几个弟子在和商贾交涉。叶梧桐见她停下脚步,便道:「咱们这儿每年必买大量的『胡粉』,那些商人都认识咱们了,大家熟的很。」 阿容纳闷道:「胡粉?你是说那种白到不行的粉末吗?为什么要买这么多?」 叶梧桐微笑,靠近她的耳边道:「是的,你说的那种粉末。不过也正因为它白,而且又自带光泽,所以经常被女性拿来当作化妆品。楼主每年让人大量採购,为的当然是要盖住自己的伤疤啦!」 听罢,阿容登时大震。容貌对于那个凶狠无比的女人,竟然有那么大的杀伤力吗? 她停顿了半晌,又想像了一下胡粉擦在人脸上的样子,皱眉道:「可是那个胡粉这么白,擦在人脸上,不白得跟鬼一样吗?」 叶梧桐竖起手指,提醒她别再口无遮拦。阿容哼了一声,喃喃道:「还说我脸白得跟死人似的,她擦了胡粉,那才跟鬼一样呢。」 然后她又看了一眼那在跟商贾交涉的弟子们,不屑地自语道:「与其买那种没用的破东西,还不如用『茉莉花透红』,那效果要比胡粉好上千百倍呢。」 叶梧桐眨眨眼,愣道:「茉莉花透红是什么?」 阿容道:「简单来说,就是用白茉莉花仁,混合红乌龙茶叶製成的粉膏。将两者相容,红色的茶叶就中和了茉莉花的白,变成自然的肤黄色,擦起来一点都不突兀。」 叶梧桐一脸惊奇,她还是第一次知道有这种东西,问道:「你怎么知道这个东西?」 阿容道:「我家姐妹多,知道也没什么。」 叶梧桐一脸不敢置信地盯着她,难道世上真有这种奇物?如果她所言不假,那个「茉莉花透红」真有这等神效,那么用在楼主的脸上,肯定要比用胡粉来得好看多了。而旁边的阿容却在思考另一个问题,她昨天就想问了,罗剎娘功夫那么高,究竟是发生了什么,竟然会让她半张脸毁容,还要用胡粉来掩盖伤口,便问道:「叶大姐,罗剎娘究竟是发生了什么,使得她左脸毁容呢?」 叶梧桐道:「你在她面前,千万别叫她罗剎娘,那是外人暗讽她长得恐怖,才这么叫她的,你唤她一声楼主吧。」 阿容皱眉道:「……她本名叫什么?」 叶梧桐摇摇头:「我们也不知道她本名叫什么,总之,你就称她为楼主吧。至于你说她左脸何以毁容,这点我也不太清楚,好像是跟她过去的一些恩怨有关吧,我们也不敢多问。」 弟子们和商贾的声音传了过来,越讲越大声。阿容突然不说话了,她想起自己遇上罗剎娘那天,她露出右脸完好的面孔。如果她没有那半张脸的伤痕,那倒也是个美人。她不禁有些感慨,那个女人曾经拥有的花容月貌,就这么给毁了,变成人人口中的「罗剎娘」,可想而知,她得有多心痛呢?忍不住感叹道:「唉,如果她没有那半张脸的伤,应该也是好看的。」 这时,她的身后突然传了一个声音。那人声音锐利,沉沉地说道:「在背后道人是非,你又想死了?」 阿容回过头来,愣了半晌,那人不是别人,竟然就是鬼女本尊驾到。莫非她刚才一直在背后,将她们的对话全都听去了?不待开口,叶梧桐立刻招呼道:「楼主,我带阿容妹子出来走走……」 罗剎娘哼了一声,冷冰冰地说道:「你们倒挺有间情逸致的,还有功夫出来走走。」 然后她目光一转,利刃一般射向了阿容,霸道地说道:「你过来。」 叶梧桐看了罗剎娘一眼,不知何故,她总觉得楼主今天看起来没那么严酷,口气也缓和了不少,便放心松开阿容的手。阿容最讨厌人命令她,偏不要顺着罗剎娘的意,转过身,踏着大步往回离去。罗剎娘震怒,一步上前,扣住她的手腕。她内力浑厚,阿容死命地甩脱,愣是甩她不掉,终于还是被她拉着走了。 罗剎娘将她带到一间房里,这房内陈设简洁,瀰漫着一股淡淡的薰香。阿容气急败坏,咳嗽几声,大怒道:「你带我到这里干嘛?」 罗剎娘一脸严肃,总算松开了她的手。她直直地盯着阿容,很认真地说道:「我问你,那个『茉莉花透红』,是怎么做的?」 第十五章 野豹队 阿容愣了半晌,冷笑道:「我偏不告诉你!」 罗剎娘一手紧抓她的衣领,扬起了手掌,威胁道:「你再耍嘴皮子,我一掌搧死你!」 阿容怒道:「呸!你最好搞清楚你的立场,现在是谁在求谁?你越是逼我,我就越不想告诉你!」 此言一出,罗剎娘登时怒火大炽,暴喝道:「你找死!」 阿容一抬下巴,毫不相让:「怎样?」 只见罗剎娘已然高举手掌,却迟迟没有落下去。她转念一想,其实阿容说的也没有错,况且现在自己要的资讯在对方手上,等讨到了再杀不迟,便缓缓松开她的衣领。阿容抚平了衣襟,偏偏嘴上还要不安分:「怎么?比起杀人,丑一辈子的滋味更不好受吧?」 罗剎娘眼皮一跳,她简直要被这臭丫头气煞了!心想现在最要紧的还是讨到「茉莉花透红」的製法,便暂且将这笔帐搁在一边,深吸了口气,阴沉着脸道:「那个『茉莉花透红』,到底要怎么做?」 阿容双手还胸,睨着她道:「你就这么想知道?」 罗剎娘差点又要暴走,好容易才克制住了脾气:「不错。」 然后她见阿容驀地伸手入怀,在怀里掏摸了一阵,拎出一个红色的小圆盒,看也没看,掷到罗剎娘面前。罗剎娘问道:「这是什么?」 阿容耸了耸肩:「你要的东西。」 罗剎娘瞪大了眼,她不知道阿容竟会这么大方,直接给了自己成品,轻巧地转开了盖子,只见内部膏体完好无损,跟全新的没两样,显然一次都没用过。她抬起眼来,看了看旁边那个臭丫头,只见她双手还胸,一脸不甘愿地站在一边。罗剎娘将盒子拿起来,在太阳下瞧了瞧,手上有了现成的,一时也忘了跟她讨製作方法。然后她粗鲁地用手指一刨,平整的膏体立刻多了个窟窿,阿容见状,忙奔到一旁,急躁道:「这玩意儿可不是这样用的!」 罗剎娘一听,莫名有些恼羞成怒,突然又想打她,却见阿容将多馀的膏体弄回去,只在她手上留下一点点,边动作边说道:「根本不必用这么多,像这样一点点就很够了!」 罗剎娘一脸矇,突然抓起旁边的小镜子,也不睬阿容,就自顾自地化起妆来。阿容皱着眉,静静地在一旁看着,突然又上前一步,抓着她的手道:「哎呀!这样根本上不均匀!」 罗剎娘一把将她挥开,怒道:「你干什么?」 阿容瞪了她一眼,不由分说地拉过她手,有些粗暴地指点她用法。罗剎娘起初还很恼怒,可是经由阿容这么一提点,她脸上的疤痕竟然就这么盖过了近九成。罗剎娘真是说不出的慰藉,她日夜期盼,就是希望能把那过去的美貌给盼回来,端起镜子左瞧右瞧,怎么看怎么满意。阿容坐在一旁,不置一词,见她满意了,哼了一声,默默地离开。 隔天,罗剎娘又如前日一般,将阿容带到房里。她今天心情好得很,人变好看了,心情自然快活。她将门关上,劈头就问:「我照着你说的做了,这样可好看么?」 阿容愣了半晌,粗略地打量了一眼,其实罗剎娘这么妆扮是很漂亮的,可她就是不想老实地夸她,便道:「还可以吧,跟以前比起来,是好看一点。」 罗剎娘突然指着她,暴怒道:「你分明说过我好看的!怎么现在只说还可以?」 阿容一脸纳闷,她什么时候称讚过这个鬼女好看的,根本是她在幻想吧!不禁皱眉道:「我什么时候说的?根本就没那回事!」 罗剎娘怒道:「昨天你跟叶梧桐在一起,你不是这么跟她说的么?」 阿容脸一呆,突然就有些哭笑不得。昨天她和叶梧桐偷偷聊起了罗剎娘,她感叹地说了一句「如果她没有那半张脸的伤,应该也是好看的」,没想到罗剎娘竟然听去了,还记得那么清楚,可见她有多在意她的面貌了。阿容于是无奈地点点头,呵呵笑道:「是啊,我是那么说过,你可记得真清楚啊。」 罗剎娘得意地抬起下巴,又自顾自地妆扮起来。她一面照镜子,一面说道:「你那天为何会到这里来?」 阿容顿了半晌,答道:「我被一群人追着跑,他们把我逼得走投无路,从坡地上滚下去。好在遇到了汪大哥和叶大姐,才捡回一命。」 罗剎娘道:「哦,为何会被追着跑?」 阿容道:「前些日子,我在一间饭馆里受了点气,杀了人,谁知店里有些人爱管间事,偏要来跟我为难,我跑着跑着,就到这儿了。」 罗剎娘的手指停了一下,皱眉道:「跑着跑着就到这儿了?难道你没家可归吗?」 听罢,阿容不禁有些愕然,轻轻歇了口气:「我跟我娘起了些衝突,我不想再受她的约束,就离家出走了。那天我到了小饭馆,也是顺道想找份工作,也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。」 罗剎娘道:「那么你现在是没处可去了?」 阿容点了点头,罗剎娘瞥了她一眼,没再多说什么,就让她出去了。 之后的几天,罗剎娘每日都会让阿容来到房里。起初只是要让她替自己瞧瞧妆扮,后来竟也开始间扯一些话家常,聊着聊着,阿容竟然觉得这个女人好像也没那么可怕,渐渐地卸下了心防。直到半个月后的某天,罗剎娘一如往日地唤来阿容,间谈了一阵后,罗剎娘冷不防问了个问题:「你是怎么受内伤的?」 阿容一愣,这个问题令她感到有些意外。自从上次和锦鳶眾女交手后,已过了近两个月了,此时又听罗剎娘提起,不禁又让她想起那撕心裂肺的回忆。她垂下了眼皮,沉沉地说道:「就是跟人家打架。」 罗剎娘皱了皱眉,好像一副不相信。阿容呆呆地立在那边,她沉浸在当日的沉重,不知道陈金釵现在怎么样了呢?好半晌后,才听罗剎娘说道:「你过来。」 然后她停下手边的动作,让阿容坐到一旁,一摆袖子,突然重重一拍阿容的后背。阿容无暇防范,待要发作,便听罗剎娘说道:「你听好了,现在吸气,吸到你的眉心之间。」 阿容皱眉道:「吸气就吸气,怎么吸到眉心之间?」 罗剎娘有些不耐烦,瞪着她道:「我叫你吸就吸,少囉嗦!」 阿容几乎有些被动地在尝试她的「呼吸大法」,可怎么试,气息就是无法抵达眉心。罗剎娘白了一眼,粗鲁地拉起她的身子,阿容立刻甩开,大声道:「你好好说话不会啊?干嘛动手动脚?」 罗剎娘瞪着她道:「我在教你修復元气的方法,你想恢復体力,最好给我老实听着。」 然后她让阿容弯下腰去,让她呈现放松的状态。说也奇怪,尝试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姿势,阿容竟然就做到了「吸到眉心」这个动作,却不知是因为弯下腰的时候,空气自然而然便朝头顶输送,因此轻易便能做到。过了近一个时辰,罗剎娘再让她回復坐姿,阿容记着弯腰时的感觉,再试一试,果然有用。 片刻后,她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包覆着她的五脏六腑,渐渐地,一股奇寒之气大放她的周身,好像要把她全身的病痛都拂净,一时颇为难受。罗剎娘弯起嘴角,冷笑道:「这门内功叫做『疾风乱林术』,它非但能修復你受损的元气,在復元的过程中,还会把你体内残存的内力吞噬乾净,变成一种新的内息,是门极富侵略性的内功。呵呵,你好生感受吧!」 阿容真是一惊非同小可,这个让人又敬又怕的鬼女,竟然授了她内功!不待惊讶,她的体内驀地窜起了一股寒风,冷得她直发抖,要一直运气缓解才会舒服一点。罗剎娘也没打扰她,让她慢慢修习。这么一打坐,就持续了好几个时辰。 这些天,阿容一直潜心于「疾风乱林术」,有了内功辅助,身上的伤復元得更快了。她总觉得,在罗剎娘指点功夫的过程,好像令她回到以前陈金釵指导剑法的时光,那感觉真是一言难尽,莫名就让她对这个魔头多了几分亲近感。只是她身体好了,总不能一直留在这里,便下定了决心,在近日要和罗剎娘告别。 这天,她来到罗剎娘的房里,并没有像几天前坐在地下练功。罗剎娘也没等她开口,自顾自地打扮着,说道:「你练得怎么样了?」 阿容突然有些难以啟齿,她心里有许多感谢的话,只是到了将要分别的一刻,却都说不出口了,只是乾巴巴地答道:「还行吧。」 罗剎娘弯起嘴角,她心中其实在盘算着,将这个小姑娘留下以为己用,便利用传授内功这点,让她心生愧疚,以逼她留下。十分霸道地说道:「之后你就留在这里,『茉莉花透红』用完了,我还要有人给我做新的,这便让你去做。」 阿容一听,皱眉道:「那怎么成?我已经决定要走了,我不能一直留在这里。」 罗剎娘听罢,缓缓地歇下了手。她转过脸来,眼如冷箭似地射向阿容:「外面的事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?我让你留下就留下。」 阿容听她说的强硬,正色道:「你知道苍鹰会在三个月后有一场试剑会么?我已打定主意要赴会了,你强留我也没用。」 自从阿容和锦鳶撕破脸后,她体会了没人关怀的酸涩,为经济苦恼的煎熬,还有被追杀的惊险万状,好像仅只几个月,就让她嚐透了人生的世态炎凉。然而,正因为这些困顿,让她更加渴望自己的天空,又何必管人怎么说?谁知罗剎娘听了这话,柳眉横竖,竟然大为光火:「你不是说你来自大稻埕,是同安子孙么?怎么还去投奔三邑贱人的窝?」 此言一出,阿容心中的感激之情登时一扫而空,恼怒地说道:「我去哪里关你屁事!你又不是大稻埕百姓,三邑同安的恩仇也轮得到你来说嘴?」 罗剎娘突然一拍桌子,站了起身,大骂道:「老娘就是同安人,凭什么说不得?倘若你真要投苍鹰会,我现在就一掌搧死你!」 阿容双目陡现火光,她真讨厌这种用情绪绑架她的行为,罗剎娘的言词让她瞬间回到了当日,浑神的反骨又齐刷刷甦醒过来:「我偏要去,你又能拿我如何?」 罗剎娘真是怒急了,她为自己看走了眼而感到非常生气,自己怎会对这个孩子生出一点亲近感?早知她是这样的人,她就不该对这个小姑娘抱有任何幻想!不禁怒得目眥欲裂,扬起了手掌,愣是没忍心落下去。这时,旁边的门忽然开了,一个弟子奔了进来,见外人在场,便住了口。罗剎娘怒气冲冲,恨恨地刨了她一眼,愤慨地说道:「现在没工夫料理你,你给我好好反省!若你执意如此,我会先送你上路!」 然后她「砰」的一声,重重地甩上了门。阿容有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,原来这个鬼女,竟然也是同安百姓!那么她也是当年的八甲庄居民吗?反正不管怎么样,她是打定主意要离开这里了。不知道罗剎娘这一去要多久,回来了她八成走不掉,立刻奔回屋去,要找叶梧桐问明怎么出去。一进房间,就见叶梧桐正在收拾东西,阿容无暇他顾,将自己要离开,却惹怒罗剎娘的事一股脑儿说了出来。叶梧桐听罢,震惊道:「原来你要赴试剑会……怪不得她会那么生气。不瞒你说,明天我和振华要啟程去艋舺,为的就是要去替楼主解决仇家的。」 阿容眉心一动,神色登时复杂了起来。解决仇家?怎么觉得朱云楼干的事跟锦鳶有八成相似。只听叶梧桐接着道:「总之,你别在她面前提要去试剑会的事……哎,不过以后也没那机会了。」 阿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,想到刚才罗剎娘又要用陈金釵那一套来绑架自己,心里就是说不出的不痛快,更不想如她的意,果断问道:「叶大姐,你们这儿要怎么出去?我不熟悉,你给我指指路。」 叶梧桐望了窗外一眼,只见外头天色已晚,转身说道:「这样吧,明天你跟着我们一起去。」 阿容咬着下唇,有些焦急地望着门口,心想现在确实天色已暗,这么出去瞎闯也没用,便道:「好吧,我知道了。」 密林间一片寂静,过了午后,天色已经转阴。 山谷间,一条小溪缓缓流过,水声淙淙,送入了前行的一队人马。来人有六个,俱是女子,一个中年女人,伴着五位年轻姑娘。她们穿越了林间小路,两侧绿林耸立,夹出一个广阔的空谷,大大小小的岩石伏在左右,甚是崎嶇。 流水声不绝于耳,细长的溪流伸向远方,好像没有一个尽头。此时,山间突然来了一阵风,吹得叶子簌簌作响。中年女子双眼一亮,立刻回头,手彷彿未动,弹指间已射出一枚钉子,五个姑娘手搭腰际,神色登转戒备。 钉子飞也似地射向远方,咻的一声直入林中,女人耳根一动,密林间立刻传来一阵骚动,紧接着树丛后转出六个人,各个手执长刀,神情狠戾。其中一个更朝地上吐了口唾沫,举起长刀,直指眼前六人:「陈金釵,你真是好大的胆子,胆敢直接向野豹队宣战,你若这么想死,我们今天就成全了你!」 原来那中年女人便是陈金釵,自从那日绣帘香被抄后,锦鳶的命运也急转直下。林英堂透过探子密查,竟然也在锦鳶搜出一模一样的迷迭香暗器。陈金釵知道这件事后,立刻带着姑娘们离开茶庄,当中折了不少人手,如今只剩下五个人。不过她的杀人生意并没有因此停止,今天就是要来跟萧家为难。萧浩然不像薛家那样畏畏缩缩,得知有人挑战,怎能不接战书?野豹队也义不容辞地前来护主。 陈金釵听罢,鄙夷地覷了他一眼,讥笑道:「就凭你们几个废物,也配跟我打?哈哈哈哈,几个杂毛也妄想跟老娘动手,你们的主子大概是死了。」 此言一出,适才那说话的男人下巴一抬,和身边五个同伙六刀齐出,往五个姑娘身上招呼过来。这时,山间一阵巨响骤起,眾人不待回头,只见头顶林鸟惊飞,啪啪啪振翅远去。一个男人身形魁伟,嘴角含笑,脚边倒着半截树木,站在树林掩映间。一见此景,六男纷纷还刀入鞘,三人三人分立左右。陈金釵眼皮一跳,只见男人甩了甩手,一抬下巴,纵声大笑起来:「有了这棵树碍事,老子都不能好好打架,只好先折断了。」 然后他大踏步地走了出来,只见他一张方脸恁般黝黑,身材壮硕,像是一头山间的虎豹。陈金釵知他这话意在下马威,弯起了嘴角,十分不屑地说道:「马先生,薛家已经完了,你家主子恐怕也撑不了多久,你何不先抹了脖子?」 原来这个男人名叫马星澈,是野豹队其中一员,他的身形如虎,看着就是凛凛生威,让人望而生畏。一个小弟听了陈金釵这话,再也忍不住,提刀上前,大喝道:「喂!你是什么东西,怎能跟老大这么说话?」 陈金釵利眸一扫,二话不说,聚力于掌,狠狠地朝他下腹扫去。那人顿觉一块烙铁撞进自己的肚腹,哇的一声惨叫,当即开肠破肚而亡。其馀五人都是忍不住惊呼,纷纷退了一步,脸色震惊无已,连马星澈都在暗叹,心想这女人必须解决,省得后患无穷,朗声道:「哈哈哈哈,陈金釵,杀死这种货色有什么了不起?想要老子抹脖子,得先看你够不够格!」 马星澈一把抽出腰间长刀,粗眉横竖,猛虎似地一声长啸,朝陈金釵轰了过来。其馀十人各自散开,都是不敢接近两人。陈金釵长剑出鞘,她适见马星澈捏断树干,虽然也不甚粗,其力量之大却也足够让人震撼了。陈金釵不敢怠慢,敌人的威势激起她更强烈的杀心,狠辣无比的内力入了长剑,竟也丝毫不落下风,双方打得异常火热,快刀快剑竟拆上了百馀招。这时,马星澈似乎看穿了她的焦急,突然撤回力气,闪身一避,让过陈金釵的一剑。陈金釵登时恍悟,眼看胸前一刀狠狠劈来,要闪避已然不及,这时,旁边的大石上突然一人飞身而下,冷铁射出寒光,生生将马星澈的刀打偏了去。陈金釵肩背一沉,有人按住了她肩膀,将她向后一带。马星澈刀锋一偏,心头震怒,也不知来者何人。定睛一看,只见陈金釵身旁站着一名女子,姿容秀美,正笑咪咪地看着自己。一个男人走至身侧,他手中的长剑缺了一角,是刚才打飞他的刀撞出的窟窿,亦是笑咪咪地瞧着自己。三人并排而立,一个神情兇狠,两个笑容可掬,几乎使他心头发毛。 马星澈指着两人,破口大骂道:「操你奶奶的!老子差点就能杀了这个女人,你们偏来碍事,老子连你们一起杀了!」 对面两人正是汪振华和叶梧桐,前几天他们带着阿容一路赶道,昨天才在山下与她告别。今天到了此地,比约定时间稍晚一点。汪振华一笑,对陈金釵道:「陈夫人,对不住,我们来晚了。」 陈金釵没有生气,彷彿是之前就跟他们相识,轻松地说道:「无妨。他们主子一直没出现,倒是这个贼秃先来了,快杀了他!」 这时,马星澈后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,陈金釵听得分明,那人口齿清晰,朗朗说道:「哈哈哈,你们就这么想要老子的命么?老子有野豹队四大高手,凭你们三个就想挑战老子,未免太不自量力了。」 那折断的枝干后,有两人缓步走出。其中一个面貌白净,浑身透着冷傲之气,原来便是欧阳惜剑。他本是薛家打手,在艋舺乱战当天,与他合称「刀剑双鬼」的魏良刀死在周志风手下。后来薛家垮了,他便投了萧家阵营。他见眾人往这边看来,什么都没说,十分高傲地哼了一声。另一个人四十来岁,个子颇高,跟在欧阳惜剑身侧,笑呵呵地略显福态。陈金釵心一跳,一眼认出来人,原来他便是赫赫有名的萧浩然。 陈金釵永远都不会忘记,在八甲庄毁灭那天,杀得最兇,斗得最狠的就是薛萧两家。从前她为了讨好父母,对双亲痛恨的三邑人毫不留情,而自己却也为他们所害。此时一见萧浩然,她的内心突然好愤恨,锦鳶被迫跑路,落得无家可归,此人祖上毁人一生,害她失去丈夫孩子,凭什么却能过得这么好? 两人距她几步之遥,驀见萧浩然抬手一指,对欧阳惜剑道:「你原是薛家的打手,要向老子表忠心,就去给我杀了那个女人。」 欧阳惜剑谁也不看,冷冷地说道:「杀就杀吧,有什么难的。」 然后他唇角一勾,利刃闪动寒光,向陈金釵飞了过来。陈金釵阴沉着脸,欧阳惜剑兵刃未到,她突然闪身一避,人就奔着萧浩然而去。欧阳惜剑正自纳闷,回头一看,却见陈金釵一剑砍到,直取萧浩然面门,紧接着「噹啷」一声,马星澈长刀一摆,挥开陈金釵的剑,双方各自退了一步,气氛陡转肃杀。 萧浩然神情愕然,未料她会忽出险招,惊骇道:「还在等什么?快给我杀了这个女人!」 欧阳惜剑一愣,待要上前护主,忽见眼前双剑齐到,拦住了他的去路,却是汪叶二人。他俩默契十足,都知道对方要做什么,连招数也配合得相当好,两剑斗一剑,竟将他死死缠住了。 马星澈再度和陈金釵交上了手,不知怎地,陈金釵一见萧浩然,那种一生毁灭的愤恨,在此刻全都激发出来了。她双目一红,就像是要把所有的不平全都发洩出来,暴风似地劈了马星澈一剑。马星澈力大无比,却也未料这片冷铁竟能刚硬如此,这剑砍去,也将那如虎般的气魄砍去五分,身上多了三道口子。而就在他思考着如何逆转局势时,忽见陈金釵拨转剑头,劲道直指萧浩然,狠狠地刺入他的胸口,穿透后心。萧浩然不及惨叫,嘴边一行鲜血流出,颤抖着说道:「你……这个贱人……」 陈金釵的神色好生复杂,她既觉痛快,又觉如释重负,却也有一丝丝的不甘,到底是五味杂陈。她杀了他,用自己毕生所学,杀了那个祖辈毁灭她的人,世上简直没有更痛快的事了。终于,萧浩然再也支持不住,他先是跪在地上,紧接着侧身一倒,头嗑在地,腹中鲜血仍不断涌出。 身周小弟及眾女看傻了眼,都没料到萧浩然竟就这么死了。马星澈和欧阳惜剑更是愕然,他俩仗着功夫高明,全没注意到主子身边没人,白白让敌人乘虚而入。 都说擒贼先擒王,现在萧浩然死了,马星澈脸色铁青,虎虎生风的身材吃了那三剑,任他再壮硕,心里也不由得怯了。陈金釵却杀红了眼,愣是不肯放过他,挺起长剑,非置他于死不可。马星澈见她兇狠,也被逼出了斗心,暴吼一声,双方又激斗了起来。 那边汪叶二人与欧阳惜剑斗得不可开交,欧阳惜剑根本分不出神,只是萧浩然这么一死,他总有些军心涣散,也对马星澈不那么有信心。这时,这边三人突然听见一阵声响,像是软鞭抽在地上,狠狠地刺入他们耳际,莫名骇人,纷纷都罢了手。一回头,驀见林间一条软鞭飞出,一隻野兔给拋到空中,飞快地落在地上,摔死了。紧接着林中一阵冷笑,软鞭再度挥出,跟着一个阴森的声音说道:「马兄实在太没用了,教训这着女人,得让她如这隻兔子一般。」 那头两人热斗正酣,根本分不出心神查看动静。特别是马星澈,他身中三剑,打得真是吃力无比。这时,忽见林间飞来一鞭,咻咻数响,迅捷无比地圈住了陈金釵左腕。陈金釵未料有人忽施奇袭,竟然有些慌乱了,立起长剑,整个人却忽然向旁倒去。汪叶二人连忙飞奔过来,待要砍去腕上软鞭,却见马星澈一挺长刀,朝陈金釵胸口直直插入。陈金釵口喷鲜血,馀光看见那使鞭者阴森的脸,情急之下甩出一刀,使鞭者竟没避过,似乎刀中有毒,也不敢妄动。马星澈伤口疼痛,又将长刀捅得更深,陈金釵难逃毒手,她的衣衫血红一片,眼前朦朦胧胧,不知道看见了什么。 她忽然想起了,在阿容擅自离家的时候,她曾替她缝製一件新衣,至今仍搁在抽屉,还有一条袖子没有缝完。 第十六章 清影 那使鞭者按住中刀处,朝陈金釵尸身上又是一抽,口中念念有词:「贱人!竟敢射老子飞刀,老子非打烂了你不可!」 他劲道浑厚,一鞭下去,陈金釵登时皮开肉绽,汪叶二人立时抱起尸身,交给五个姑娘。那使鞭者好似找不到人发洩似地,鞭子转而抽向马背,那马直接给打压了身子,背上一条血痕深入肉里,口中不住嘶鸣。原来此人名叫段奇寧,是野豹队高手之一,他生性兇残,见了小动物或是不顺眼的人,就会大起施虐之心,非抽上几鞭不可。虽然他身形纤瘦,比之壮硕的马星澈,却更要狠毒百倍。 汪叶二人再也笑不出来,两人恨恨地瞅着马星澈及段奇寧,双剑齐出,直往两人攻了过来。马星澈身上带伤,实已无心再战,待要向段奇寧求助,却见他冷冷地望了自己一眼,捧着伤处,有些吃力地迈步离去。回过头,却见欧阳惜剑哼了一声,对他毫不理睬,竟将他独自留下。马星澈一咬牙,奋力站了起身,回望一眼,只见汪叶二人穷追不捨,十分狼狈地逃之夭夭了。 薛少贤和赵元祺并肩而行,两人走在艋舺一处静僻的小巷。自从那日他给中年人施打了「福寿膏」后,不出几日,难缠的风湿病竟奇蹟似地痊癒了。从那天起,他薛神医的名头,便在艋舺广为流传,甚至远播邻近城市。当时风湿病是无解之症,他的名号一传开,立时吸引了大批病患前来求诊,那一朝落败的薛家,竟也难得地盛况空前了起来,连薛少贤自己都有些意外。后来,他还发现,原来这「福寿膏」有个特点,它会给人带来一点成癮症状,严重者甚至会產生幻觉。薛少贤看准了这点,更加肆无忌惮地以「福寿膏」治病。他心想,倘若能藉此赚钱,那么离他东山再起的机会,还会远吗? 耽搁了数日后,这天,薛少贤终于肯带赵元祺来找赵光寄了。原来他是被扣在一个偏僻的地方,当时萧薛两家尚未翻脸,因此他的下落,薛少贤是知道的。他带着赵元祺一路走来,小心避过各处眼线,心里却在盘算着,倘若真让赵元祺救了弟弟,那他还有什么筹码跟他谈条件? 赵元祺神色从容,心里却也一样在盘算着,这傢伙八成不会真放了他。这时,他俩突然看见旁边的小坡上,有两个高人脚步飞快,朝他们奔了过来。定睛一看,只见其中一个手执鞭子,一脸阴险;另一个腰别长剑,浑身高傲,两者都是嘴唇发白,脸色不大好看。薛少贤认出了其中一个,那腰配长剑的人,曾经是薛家的打手,正是欧阳惜剑,而另一个人,自然便是段奇寧了。原来他俩适才在山上,被汪叶二人一路紧追。其实以段奇寧平日的身手,要摆平这两个小辈又有何难?只是方才陈金釵那一刀,上头也不知餵了什么毒,只觉得浑身脱力,身体不适极了,倘若不是他内力深厚,恐怕当场就要死了。 而欧阳惜剑原来只是皮肉伤,谁知在被追赶的路上,竟也被意图復仇的五个姑娘给射了三刀。他的内力不比段奇寧深,这么吃了三刀,倘若再不施救,肯定是必死无疑了。此时他一见前主,还是那赫赫有名的薛神医,吊着口气,冷冷地说道:「薛少爷,我欧阳惜剑为你家尽心尽力,你看到我有难,不给我治病,那什么神医的名头,难道都是假的吗?」 他这话说得大是无礼,明明是他有求于人,可是他为人傲骨,硬是要用这种说话方式,搞得好像人家为他治病是应该的,就是不肯放低身段。薛少贤才不甩他,眼看这个叛徒奄奄一息,他真是痛快得不得了,忍不住纵声大笑,还上去踹了他一脚。欧阳惜剑怒及攻心,正要一剑砍死他,这时,忽见山坡上踉踉蹌蹌奔来了另一个人,他身形魁伟,就如一头奔下山的虎豹,却是马星澈。他一路跑来,虽然有些狼狈,却没有像那两人一样唇色发白,想来也是他身强体壮,吃了陈金釵几剑,却还扛得住。 段奇寧听了薛少贤和欧阳惜剑的对话,二话不说,鞭子朝薛少贤甩了过去,威胁道:「大神医,快给老子看看这是中了什么毒,你替我解了毒,老子就替你卖命了!你若不从,老子一鞭子抽死你!」 马星澈瞪了那两个弃好背盟的傢伙,他身上中了剑伤,还在隐隐作痛,便道:「大神医,那两个窝囊没安好心。老子没中什么毒,就是吃了三剑,辣得很,你快替老子上药包扎。老子伤好了,这便投奔了你。」 这时,在一旁观看的赵元祺突然笑了起来,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景况,只差没搬张板凳来看戏,摇头晃脑地说道:「薛大公子,你还真是不简单啊,三大高手都对你示好了,你是怎么做到的呢?」 薛少贤愣了半晌,突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。他从未想过,那威风凛凛的野豹队,竟也有向自己摇尾乞怜的一天,他生平就没有这么爽快过。其实他对这帮人是相当不屑的,他们是萧家打手,是将薛家一脚踢开的人,自己凭什么要救他们?突然又大笑数声,掛上一副桀驁不驯的神情,玩世不恭道:「你们这帮废物,为萧浩然那廝卖命,怎么还有脸来求本公子呢?哈哈哈哈哈,我盼着你们去死都来不及了,别说你们要投奔本大爷,你们给我提鞋都不配!赵兄,咱们走!」 那三人听罢,心里都是气得火冒三丈,然而一动怒,伤口也跟着作痛起来。特别是段奇寧和欧阳惜剑,那毒性一发作,简直让人生不如死。段奇寧一咬牙,撑起自己,死死地跟在那两人身后,心想倘若再不得解药,便将两人抽死一块陪葬。不一会,他们已到了一处老旧的房舍,薛少贤有些意外,那房舍外头竟没什么人把手,只有两个守门人,好似喝了酒,一身酒气醉倒在地。他于是朝窗里看了一眼,转向赵元祺,朗朗说道:「赵兄,令弟就是被关在这里,你来看一眼便知。好了,我已让你确认过他的安危,你得遵守你的承诺,跟本公子合作。」 赵元祺没有靠近窗口,他站在不远处,向里看了一眼,果见赵光寄孤身一人,蜷缩在了角落。赵元祺馀光一扫,瞥了薛少贤一眼,猜想这傢伙身上必有钥匙。果然,薛少贤似乎接收到他的目光,大笑几声,拍手说道:「赵兄,我就说了嘛,只有我能救你弟弟,钥匙什么的,我自然是有的。只要你答应了跟我合作,再好好恳求本公子,我就发发慈悲替你开门。」 赵元祺吊起了眉毛,挤眉弄眼地睨着他,摇摇头道:「薛大公子,凭一把钥匙就想威胁人,你怎么就这么天真呢?」 然后他飞快地一掌劈出,将薛少贤整个人掀倒在地,无暇多想,拿着长剑在锁头上一阵猛砍,总算砍断了。他进了屋,里面冷颼颼的,想来少爷是受了不少苦。赵元祺一声闷哼,将他扛起来背在身上,大步奔出屋去。薛少贤齜牙咧嘴地站了起身,拔足疾追,口中愤怒地大吼:「你这言而无信的白眼狼!给我站住!」 薛少贤在后面紧紧追着,赵元祺也是不敢怠慢,虽然他身有功夫,可身上毕竟负了个人,跑起来也不怎么轻松。薛少贤跑得直喘气,眼看快要追上了,却见赵元祺忽然停住脚步,向旁一望,原来他竟然还有援兵!这时,忽见左方一个人手按胸口,朝自己猛挥了一鞭,口中大喊:「死小子,你给老子治病不?不治病,老子真要一鞭抽死你了!」 薛少贤气急败坏,一眼看见方才那个野豹队高手,还在嚷嚷着要治病,一咬牙,发狠似地指着他道:「给我捉住那该死的傢伙,本公子就替你治病!快去!」 接着,欧阳惜剑和马星澈也先后赶到。欧阳惜剑脸色真是大不好看,马星澈勉强还撑得住,尚未开口,就听薛少贤大嚷道:「还在等什么?要治病,先替本公子把那傢伙捉回来!」 方才萧浩然一死,马星澈便有些无所适从了。他是自己的主人,在外扬名立万,自己也沾得上一些风光,现在他死了,马星澈便有易主之心。一听薛少贤如此说,毫不迟疑,奔着赵元祺一行人发足疾追。而欧阳惜剑则是巴不得他说这话,因为他本就拉不下脸来求人,在一旁冷冷地说道:「哼!抓就抓,用不着你大呼小叫的。」 与赵元祺前来会合的正是温伯,他见身后人追得紧,便将赵光寄改负到自己身上,和赵元祺兵分两路,好分散他们注意力。温伯转往了树林浓密处,以掩饰自己的行踪。赵元祺则闪进一条巷子,引他们追过来。谁知野豹队也是十分机灵,段奇寧和欧阳惜剑一看温伯背上那崽子,立刻就转进了林子去追他。马星澈与他俩不合,哼了一声,奔着赵元祺去了。 他俩追到了一处废弃的宅子前,赵元祺一愣神,只听耳边「砰」的一声巨响,眼前一座石碑瞬间爆裂,碎成一地石屑。身后人收回力气,声如洪鐘地说道:「浑小子,老老实实跟我回去,老子饶你不死!」 此言一出,赵元祺目光一动,当即回过头来。一眼就见马星澈出拳如虎,霍霍朝他挥了过来。他闪身一避,身后一堵矮墙立时垮塌,哗啦啦地响彻耳畔。赵元祺唇角一勾,清影剑「唰」一声飞出剑鞘,敌人的强硬使他迫切地渴望得胜,愣是不肯束手就缚。交手之间,还不忘调侃几句:「哎,这位前辈,你怎么就这么没骨气吶?不过受了点伤,就想改投别主。日后你遇见了萧浩然,会不会脸红,会不会尷尬呢?」 马星澈听罢,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,粗眉倒竖,长刀如兇兽出柙,狠狠地劈了过来。所到之处,地面几乎陷出了裂痕。在荒凉的旧宅前,清影剑前闪动刃光,赵元祺长剑左递,不待马星澈回击,又转了剑头,刺向右方。那片冷铁就如月下清影,虚虚实实,真假难辨。马星澈空手能断树,赤拳碎石碑,儼然是尊铁打的大力士。然而那片冷刃似真非真,似左实右,光影舞成了一大圈,竟看不出剑势走向。在马星澈眼前,清影就像自四面八方而来,真假难辨。而赵元祺也不轻松,他尽量不去扛那大汉的长刀,只以迅捷取胜。双方一个蛮劲惊人,一个虚实难辨,斗在一起,就这么拆上了五十来招。清影剑的「诈」字,竟生生将这大力士给唬住了。 这时,马星澈似乎失去了耐心,他长刀一挥,又再一次扑了个空。突然,他左掌前探,凌空一抓,竟是以徒手生生捏住了利刃。赵元祺小吃一惊,立刻撒了手,耳听地下「噹啷」一声,银光闪动,长剑就这么摔在地下。赵元祺一咬牙,待要飞身夺剑,却听马星澈哈哈大笑,抬起腿来,就要将剑踩碎。这时,他的耳畔却来了一阵风声,飞镖咻一声掠过耳际,钉在后头的墙上。马星澈闪身一避,避过了飞镖,脚下却没有得逞。只见一隻绣鞋轻轻一挑,「清影」翻动了数圈,已重回赵元祺手里。赵元祺猛一愣神,来人他看得分明,竟是那个与他近两个月不见的小姑娘。在这一刻,百般的情绪不及言说,已尽在这一个「挑剑」的动作之中。他突然有一瞬间的百感交集,既觉高兴,又感心疼。既是感慨,又是怜惜。他看见了,那个倔强小姑娘瘦了,衣衫襤褸,神情依旧是那副不屈不挠的模样。然而正因如此,更让他觉得心疼了。马星澈见状,登时气得七窍生烟,指着她大怒道:「死兔崽子,敢坏老子的好事,你的死期到了!」 那来人正是阿容,听马星澈这么一说,不住怒道:「呸!死老头,你的死期才到了!」 她没有去看赵元祺,二话不说,抽出长剑,狠狠地往马星澈送了过来。赵元祺知道凭她一人根本无法撼动这尊巨人,手腕一抖,两人一左一右,分别攻向马星澈。阿容得了「疾风乱林术」修復内力,功力比以往更要精进,那奇寒之气流过她全身,修復了五脏六腑,又生出新的力量。阿容将全力灌入长剑,推出一招「鳶飞戾天」,马星澈顿觉寒风扑面,周身冰凉,那剑锋来势既是外放,又是阴险,说不出的诡譎。 原来阿容这一路走来,歷尽了人情冷暖,为了饱餐一顿,她可以偷人的钱付帐,为了活下去,她必须夹缝中求生存,因此她的剑除了逍遥之外,又多了一分不择手段的「险」。两柄利剑一诈一险,破空而来,竟将这尊庞然大物给生生缠住了。 清影虚虚实实,马星澈捉摸不透,突然长刀一挥,砍向阿容面门。阿容一咬牙,闪身一避,马星澈左手一提,立刻将她抓了起来。赵元祺大吃一惊,长剑一削,欲将他左臂砍下来。马星澈眼前一花,顿觉四面光影攒动,阿容见机不可失,一挺长剑,狠狠地刺入了他的胸膛,马星澈登时口吐鲜血,将阿容往旁扔出,赵元祺看准时机,又送入了一剑,马星澈不住惨嚎,壮硕的身子倒在地下,鲜血已浸透了他的胸膛。他仍然瞪大着眼,目光如炬,死后威势犹存。 那两人在原地顿了半晌,一句话都没说,就像在确认这头猛兽是否真死了会不会突然跳起来咬人。片刻后,阿容撑起了身子,甩甩擦破皮的手掌。赵元祺还剑入鞘,立刻来到她身畔,关心道:「你没事吧?」 然后他扫了一眼阿容的手掌,见她磨破了皮,莫名就觉得有些心疼。阿容没看他,迅速抽回了手掌,站起身就要走。赵元祺看她皱眉的表情,心里不禁又痒了起来,调侃地说道:「大姑娘,面对心上人,你的态度就这么冷淡吗?」 阿容没理他,自顾自地走了。这个男人不喜欢她没关係,她却不能对他见死不救。现在人已救到,她便不再磨蹭了。赵元祺吊起了眉毛,驀地上前一步,一把拉住了她。阿容奋力一甩,怒喊道:「放手!」 赵元祺故意道:「心上人拉你的手,你怎么还不高兴呢?」 阿容翻了个白眼,感觉心脏要爆炸了,偏偏还甩不脱他,暴吼道:「你到底想怎样啊?快放手!」 阿容真是受够了他这副调侃人的态度,扬起空下的另一隻手,往他胸口送了一掌。赵元祺被迫松了手,闪身一避,挡下她的手,笑道:「行行行,不捉弄你了好吗……暂时。你先跟我来。」 阿容一抬头,恶狠狠地怒视着他。暂时?这傢伙真是死性不改。赵元祺笑如清风,这阵子他为了赵光寄的事,实在承受了不少的心理压力。此时再见阿容,他莫名就觉得好激动,好像心中诸般的烦扰,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让他倾吐,没有第二个人能给他放松的感觉,哪怕是莫名其妙的斗嘴,都足够让他心中踏实了。于是轻轻扣住了阿容的手腕,带她越过丛生的杂草,来到旧宅里。阿容只是被动地让他拉着走,一到旧宅里面,凉风拂过她的身子,突然就觉得有些不自在,这样的空间更让她耳根灼热,忙拂开他的手,冷冷地说道:「有话快说,别浪费我的时间!」 赵元祺看了看她的表情,只见她双颊晕红,于是弯起了嘴角,又更将她拉入屋内。阿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,奋力甩开了他。赵元祺松开她手,贴近了她的脸,轻声道:「你还在生气?干嘛呢,我都说暂时不捉弄你了。」 阿容后退了一步,她对他突然的靠近感到有些错愕,像是要掩饰害羞似地大嚷道:「暂时?你这个人真讨厌!谁被这样捉弄不会生气啊?你能不能有点自知之明?」 赵元祺弯起了嘴角,笑道:「别气别气,我只觉得,你这么喜欢我,那么我这么对你,你应该会很开心吧!」 阿容翻了个白眼,认真地说道:「对了,我就是最讨厌你这点!利用别人对你的喜欢,来羞辱人。我真讨厌你!」 赵元祺瞇起了眼,神色依旧是那副似真非真的模样,笑如清风道:「大姑娘,你别这么说,我可是很喜欢你的。你说你讨厌我,不怕心上人会难过吗?」 听罢,阿容又是一阵脸热,她轻轻抬起眼来,瞅着他,不知道他这话有几分真心。赵元祺又更贴近她的脸,细细打量她的表情,神色悠然。阿容退了一步,又觉得他在言不由衷,指着他大喊:「你又在骗人是不是?太过分了!我要杀了你!」 然后她飞快地搭住剑柄,气势汹汹地抽出剑来。长剑甫才出鞘,赵元祺立刻一掌挥出,抓住她的手腕。长剑「噹啷」一声,掉落在地。阿容忽觉脚下一空,整个人给凌空抱起,忙暴吼道:「放我下来!」 赵元祺笑了一下,又将她捧得更高,深入旧宅内部。阿容愤慨地伸手入怀,捏出一枚梅花镖,要往他胸口戳去。赵元祺却坐了下来,一把抓住她手,调侃道:「小阿容,且不说你杀不死我,倘若你真杀了我,只怕你会心疼呢。」 阿容皱紧眉头,她真是气极了,奋力地甩开他,手就重重地刺了下去,大骂道:「呸!我是巴不得你死了!」 赵元祺没料到她还真刺,口中「嘶」了一声,受刺的肩膀淌着鲜血。他衝她一阵挤眉弄眼,只见她频频瞧着自己的伤口,似乎是很心疼的,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。阿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,抬起眼来,恰恰交上他的目光。赵元祺会心一笑,一把将她拉入怀中,轻轻地搂着她。阿容更加不知所措,只是奋力地想挣脱,只听赵元祺说道:「大姑娘,心上人抱着你,你是不是也该回应点什么呢?」 阿容的耳根简直烫得要烧起来了,她突然好想要知道,他刚才说得到底是不是真心话,如果她能剖开他的心就好了。赵元祺手臂一圈,紧紧地将她揽入怀中,好像这么做,就能将这些日子以来的身心俱疲,全都传递给她。此时此刻,他已无暇多想,只觉得那个女孩子身子柔软,发香鑽入他的鼻间,让他觉得十分安心。阿容眼前一片黑,牢牢的怀抱使她挣扎不脱。他们没有再交谈一句话,彷彿透过这个拥抱,就诉说了千言万语。 赵元祺没再说那种调侃人的话,就定定地抱着她,静心感受那个女孩。忽然觉得她抽动了一下,好像喘不过气似地,闷闷地说道:「快放开我,我要不能呼吸了。」 第十七章 分别 赵元祺一愣,这才慢慢地松开了她。阿容别过脸去,双颊热得她浑身不自在,感觉气息都捋不顺了。赵元祺偏不放过她,又凑近了她的脸,调侃道:「大姑娘,心上人都对你诉了衷肠,你是不是也该表示些什么呢?」 阿容脸瞪了他一眼,刚才那样就叫诉衷肠?只怕多半是假的吧。气愤地说道:「没什么好说的!」 赵元祺道:「快点,刚才我已经说了,该到你说了吧?」 阿容转过头去,这傢伙就没一句正经话,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?哼了一声,愤然道:「我偏不要!」 赵元祺听罢,沉下脸来,阿容的强硬再度逼出他本能的征服慾。阿容接收到他的目光,一挪身子,立刻就跑了起来。赵元祺弯起嘴角,拔足便追。旧宅里四处灰尘,墙上都掛满了蜘蛛网,两人一阵追赶,阿容忽然就觉得这个景象似曾相识。他们曾经在大龙峒的街道上这么干过,撞翻人家的菜篮子,追了一整个下午。不过旧宅里没有菜篮子,只有蛛网丛生,粉尘呛得她频频咳嗽,突然脚下一拌,重重地摔在地下,原来竟是被蜘蛛网给缠住了。 赵元祺看她摔倒,一脸戏謔地瞅着她,弯下身子调侃道:「这里可不是大龙峒的街道,你这么到处乱窜,难道你跑得掉吗?」 然后他轻轻扶起了阿容,让她坐在地下,两个人相视了半晌,突然都笑了起来。赵元祺没有给她太多轻松的机会,捧着她的脸,立刻逼迫:「好了,小阿容,你到底说是不说?」 阿容收住笑意,恨恨地瞪着他,皱眉道:「我偏不说!」 赵元祺依然故我:「可是我想听你说。」 阿容哼了一声,别过脸去。赵元祺凑近她的脸,在她的唇上落下了一个蜻蜓点水的吻。阿容瞪大了眼睛,立刻就想站起身来。赵元祺无耻一笑,将她按回怀里,又吻了她一下,看见阿容快要承受不住的表情,他感到非常快心,就是不想放过她。制住了她的手,十分霸道地说道:「快说!」 阿容真是快被逼哭了,用力推了他一下,然而只是徒劳。赵元祺偏不让她挣脱,频频对她送上亲吻。阿容终于到了极限,忙避开他的脸庞,脱口道:「好,好,我……嗯,我说就是啦!你不要这样!」 赵元祺这才停下了动作,扬起微笑,十分愜意地等她发话。阿容先是紧皱着眉,好像有些不情愿,随后又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,咬着下唇,轻轻地说道:「我……嗯,我也很喜欢你。」 话到了最后,她有些羞涩地垂下了头,声音自然小了下去。赵元祺终于满足地笑了,他为自己的成功感到相当有成就感,又捧起了阿容的脸,深深地吻住了她。阿容尚未缓过来,有些被动地接受他的吻。她的内心原有无限的不甘,偏偏那个吻好像有什么魔力,一下子就将她的不甘心给带走了。 过得片刻,赵元祺才轻轻地松开了她。阿容红着脸,皱眉瞋了他一眼,想说些什么,话到了口边又吞回去。其实她也是身心俱疲,昨天刚和汪叶道别,眼下度日全靠自己,可想而知又是一段苦日子。今天再见赵元祺,她真说不出自己有多激动,这就像是艰辛日子里难得的幸福,让她也能一晌贪欢。赵元祺好像明白了似的,深深地搂住了她,将那副纤细的身躯,牢牢地圈在怀里。阿容好像也自知甩他不掉,就轻轻地靠在他怀里,眼角开始灼热。 天色已经渐渐转黑,两人在旧宅里度过一个下午,说了好多的话,然而更多的是尽在不言中。赵光寄的事,早已被赵元祺拋在脑后,只觉得这宅子虽然破旧,却不及世上任何一个地方。阿容更是有说不完话,她将自己流落到饭馆,被追杀,又到了朱云楼的事,全都和他说了。赵元祺眼神固然轻佻,可是当他在看他的女孩时,自然而然就带上了些宠溺。这个下午,他是陪笑得多,调侃的少。好一阵子,阿容才终于捨得止住了话头,垂下眼来,像是要掩饰害羞似地别过脸去。赵元祺抚摸她的头发,在她的发丝上落下一吻,说道:「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。」 阿容道:「什么?」 赵元祺端正了身子:「我已经决定了,在这件事之后,我要离开赵家。」 阿容只听他说了赵光寄被抓,跟薛少贤谈判一事她并不清楚。此时听他说要离开赵家,又更糊涂了,不禁纳闷:「为什么?你家到底出了什么事?」 这时,旧宅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,两人立刻压低了身子。等脚步声过了,赵元祺才在门口张望一眼,回过头来,飞快地说道:「你在这里等着,我最迟明天回来,到时再接着说。」 阿容问道:「怎么了,是逮你弟弟的人吗?我跟你一起去,大不了就把他们全都杀了!」 赵元祺不想让她搅和这件事,将她推回门内,笑道:「放心吧,他没那么容易死,我去去就回。」 阿容皱眉道:「他的死活我才不在乎,我只是想帮帮你,快让我去!」言下之意是她只在乎他的安全,其他人怎样并不重要。 赵元祺一愣,笑如清风道:「大姑娘,你这么担心我的安危,不觉得害臊吗?」 阿容眨眨眼,立刻飞红了脸,扬起手来又要打他。赵元祺拨开她的手,轻轻吻了她的脸颊,将她推入屋内,大步走了出去。阿容咬着下唇,只恨自己怎么这么轻易就妥协,一面掛怀着他的安危,一面又为他的亲吻而感到脸热,简直有些心神不属。等到她回过神来,一眼望向屋外时,赵元祺早已去得远了,于是重重地舒了口气,来回踌躇。走了半晌,耳根又热了起来。 赵元祺甫出旧宅,避过了一些人,来到与温伯约定的地方。到得门外,却见温伯捧抱着右臂,受伤处泊泊渗血,靠在门边细声呻吟。赵元祺眼皮一跳,立刻上前:「怎么回事?光寄人呢?」 温伯齜牙咧嘴地直起身子,斥道:「你是死去哪儿呢?为什么这么久才来?」 赵元祺无暇解释,只是焦急地说道:「你先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?」 然后他朝四周望了一眼,走进屋内东翻西找,就是不见赵光寄的人影。温伯叹了口气,让他别再找了,撑起身子,吃力地说道:「你救了少爷之后,那姓薛的气得不行,打定主意要把你逮回来。中途那俩贼秃的手下也追来了,朝少爷射了毒箭,又把我打得重伤。现在人给他们抢了去,意在要你去薛家负荆请罪。倘若不从,少爷便要毒发身亡了!」 赵元祺眉心一动,紧紧攒住了拳头。温伯轻轻推了他一下,有些难受地说道:「你快去薛家吧,他要怎样你答应就是。快快讨到解药,救少爷的命要紧。」 然后他突然抓住了赵元祺的手,又是一声闷哼,语重心长地说道:「十多年前,元祺少爷和你在一起,不幸丢了性命,这已经够让老爷悲愤了。现在二少爷有难,你若救他不得,如何对得起老爷在天之灵?」 赵元祺听罢,略为扫了温伯一眼,抽开了手,没有说一句话。过了半晌,才靠近温伯,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。温伯静静听着,半晌后,点头答应。 后来,阿容终究是没等到赵元祺。她在旧宅等候多日,就是没有盼回他。赵元祺也没跟她细说薛家的事,她连从何找起都不知道,心中有多焦急就不必说了。至于赵元祺,那天他回到薛家之后,便答应了与薛少贤的合作。薛少贤给赵光寄解了毒,却不知那毒药极其顽强,倘若没有一次解净,便会定时復发。而薛少贤的事业日益壮大,家丁也渐渐多了起来,到如今,他也不是非赵元祺不可,就是怀着一点报復的心,偏要好好折磨他,以解心中不快,是以不将毒药解净,藉此控制他俩。赵元祺也是识相,将他的虚偽发挥得淋漓尽致,甚至还让薛少贤认为他是真心的。赵光寄的性命,也就这样吊了一个月多。 他不时会和温伯有书信来往。这一天,当他再一次送出信笺时,有一个手下悄悄入了薛少贤的房间,就像做贼一般,小心翼翼地说道:「少爷,属下有要事报告!」 薛少贤不耐烦道:「怎样?有话快说,有屁快放!」 手下道:「前些日子,属下瞧见了赵公子的信笺,发现里头大有文章。原来他和他家手下,竟然私下在找寻解药。属下看看信上的内容,似乎他们还真找到了。看来赵元祺这廝,您还得好好注意,免得他坏了少爷的事。」 薛少贤吊起了眉毛,颇不悦地说道:「你是医生吗?怎么就确定他们真找到解药了?」 手下道:「是不是真找到解药,属下自然不知。只是那信里言之凿凿,说得有理有据,属下看起来不像假的,这才来向您通报一声。」 薛少贤顿了半晌,搁下手中的笔,斥退来人,唤来了一个野豹队小弟。自从那日之后,段奇寧和欧阳惜剑便入了薛家。他们逮着赵光寄,伤了温伯,还逼得赵元祺不得不来负荆请罪,薛少贤得意极了,立刻为他们疗伤,从此为他效劳。 他自恃有高手相护,又凭一己之力东山再起,多多少少都有些膨胀。赵元祺这颗棋子,当初是他用尽千方百计才得来的,现在家中已不缺打手,想来此人再也没有利用价值,留着又有何用?便对小弟说道:「听好了,在试剑会回程的路上,你和你家老大,速速将赵元祺解决了。」 小弟顺从地一拱手,应了声「是」,快速退了下去。 屋外起了一阵风,冰凉的触感宣告初冬的到来。薛少贤半瞇着眼,耳边好似起了阵骚动,一回头,原来是门给风吹开了,正虚掩着。他手背身后,走到门前望了一眼,不见人影,于是踱到了窗前,沉下脸来,思忖十天后的试剑会,计画该如何进行。 一个黑影从碧树轩窜了出来,飞越房樑,来到右侧的厢房。那隐蔽处站着个青年,一见黑影,便悠悠地调侃道:「一身黑衣到处跑,倒像作贼似的,挺适合你的呢。」 那青年正是赵元祺,黑影一见了他,也不理会他的讥讽,立刻报告了刚才在薛少贤房里听见的一切。赵元祺吊起了眉毛,戏謔道:「你在门口偷听?」 黑影点了点头。赵元祺笑道:「这么大一个人都抓不到,到底是他眼瞎了呢,还是你天生适合作贼?」 黑影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,赵元祺笑了笑,递给黑影一封信,拍了拍他的肩膀,说道:「年家班近日在关渡演出,你替我跑趟腿,务必亲自送到老闆娘手里。」 黑影一声没吭,点了下头,一溜烟地跑走了,转瞬已不见踪影。 第十八章 试剑会 清晨,观音山上云雾繚绕,捲着水气的山嵐,罩上浩瀚无边的十八连峰。日光很是细微,几乎没有透出一点。此地广袤无垠,唯有灰濛濛的云层,一直伸向遥远的天边。 山脚下走动着少许江湖人,多半是年轻才俊,各个身披厚衣,搓热着手,穿梭在沪尾的大街小巷。这一天,试剑场上薄雾如烟,灰云如絮掛在天际,冷风吹不散浓重的山嵐,更添了一种幽静。 时间尚早,赛场上已到了些人,三三两两聚在一起。来人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,各成一团,与亲友们切磋练习。苍鹰会名扬台北,吸引各路青年好手投其门下,这是年轻人的梦,这次的试剑会,便是他们圆梦的舞台。眼看各方好手齐聚一堂,赴会者也是频频打量对手,忖度着他是用刀,还是用剑,亦或是用掌,出手有何习惯等,说不出的跃跃欲试。 就在眾人们打量对手,商讨对策时,有一个年轻人,正在林间躲躲藏藏。他约莫十八九岁,手长脚长,看起来恁般敏捷。他在密林间瞻前顾后,脚下一动,突然跑了起来,躲入一座凉亭后。 他在那里待了半晌,时不时地打量四周动静。这时,道上突然飞出一隻小山猪,拋在空中,很快地摔在地下。紧接着空中一鞭又到,狠狠地抽在牠身上,小猪不及悲鸣,已然开肠破吐,浑身溅血而亡。下一刻,一个男人执鞭在手,从林子后转了出来。只见他年约四十多岁,身形颇高,三白眼,细细的眉毛横在眼上,更添阴险。他向凉亭跨了一步,嘴角冷笑,挥动长鞭,衝凉亭狠狠地甩了过来,朗声说道:「姓魏的小子,再不出来,下场当如此猪,别考验老子的耐性。」 那人正是段奇寧,他鞭子甫出,凉亭的柱子立刻断成两截,亭顶竟倾斜了。他身边随后到了五个小弟,听他一声喝令,都在四周到处搜索。那「姓魏的小子」正是方才躲在凉亭后的青年,等到小弟搜至该处,却不见人影。小弟原来看见他躲入此地,此时扑了个空,不由得大吃一惊。这时,旁边的树丛突然起了一阵骚动,有人迅速跑了起来。段奇寧耳朵一竖,立刻奔向树丛,朝丛中挥出一鞭。只听青年一声闷哼,发出微微的呻吟,脚上溅着鲜血,仍不断地拔足狂奔。段奇寧神色一厉,当即大喝:「别跑!姓魏的小子,给我站住!」 魏姓青年一路狂奔,中途转了几处躲避,刚才腿给扫到鞭风,已稍稍见了肉,倘若被一鞭抽个正着,那肯定是直接断腿了。想及此处,他更是不敢怠慢,一路瞻前顾后,奔到了人群聚处,才停了下来。 试剑场上眾人听见骚动,回过头,却见一个年轻人气喘吁吁,裤腿上还淌着血,不禁都有些诧异。青年忍住疼痛,试图坐下来运功调息。这时,试剑场上突然起了一阵风,眾人下意识回头一望,只见风来之处,六个人团团走来,先头五人一脸严肃,护着中间人,凛步而出。旁人一见这阵仗,纷纷闪到一边。却见那五人陡地收步,让出路来,中间人一身英挺,大步越出,在眾目睽睽之下,昂然而来。原来他便是当今苍鹰会主——辛嘉胜! 这辛嘉胜一到来,比武场上顿时多了一分肃穆,人人只是远远看着他,脸上都是敬畏之色。辛嘉胜肩宽体壮,眉目间自有厉色,他手背身后,扫了四周一眼。只见天空阴沉沉的,说不出的凝滞,他于是一言不出,看了看赴会的后起之秀。 这时,一个坐在地上的青年吸引了他的目光,他的腿间微微渗血,目光犹疑,似乎是有苦难言。辛嘉胜于是扫了他的腿一眼,上前一步,青年立刻避开他的目光,故作没事。辛嘉胜见他鬼祟,手指着他,朗朗说道:「你是怎么回事?」 那青年正是那「姓魏的小子」,他一听辛嘉胜开口,肩膀没来由地抽动一下,支支吾吾地说道:「晚辈,晚辈……有人在……追……」 他话说的断断续续,好像在害怕什么。辛嘉胜神色一厉,打断他道:「说大声点,这么磨磨蹭蹭,还会不会说话?」 魏姓青年眉头深锁,正要将他的困扰脱口而出,却见会场上另一头咻的一声,一把飞刀插在地下。辛嘉胜耳聪目明,立刻回头,只见赛场那边走来十多人,阵仗颇大,只是距离太远,生得什么模样看不清楚。辛嘉胜于是又看了地上飞刀,瞧见旁边一对兄妹正在切磋,好像起了些争执,便以为这飞刀是他们吵架的小把戏,过一会就没事了,也不多在意。 魏姓青年神色复杂,定定地瞅着那枚飞刀,好像想说些什么,又苦于难言,乾脆垂下了头,查看伤势。辛嘉胜先是皱起眉头,觉得现在的年轻人尽是这副德性,日后怎成得了大气?严肃道:「腿上药了没有?」 魏姓青年一抬头,他没料到这个严肃的会主竟会主动关心他的伤势,便诚惶诚恐地答道:「晚辈没事。」 辛嘉胜听罢,又瞪了他一眼,唤来了几个人,递给他一瓶药。然后辛嘉胜摇摇头,叹了口气,对旁人道:「现在的年轻人真没用!男的像小白脸儿,话都说不清楚。女的只会刺绣女红,一点英气都没有。日后碰上强敌,恐怕只有被打的份!」 这时,他的身边忽然飞来数枚梅花标,啪啪啪钉在地下。只见魏姓青年身边走出一人,一个少女腰别长剑,双手还胸,含怒瞪着辛嘉胜:「你说年轻人没用,你老人家才爱倚老卖老呢!」 辛嘉胜抬起头来,目光凌厉地打量少女一番,微慍道:「小姑娘,你该知道你在跟长辈说话,注意你的口气。」 少女理直气壮:「长辈很了不起么?开口闭口说人没用,像你这种长辈,才不配为人尊敬!」 辛嘉胜正待开口,忽见身边一个会眾走到,提醒他大会将要开始。辛嘉胜于是瞪了她一眼,恼怒地拂袖而去。那少女正是阿容,自从那日赵元祺离去后,她遍寻不到他,饱受飢寒,总算在邻近找到了份工作。照她的性子,要学一样新的东西,那肯定是很不容易的。总之,她挺过来了,撑了一两个月,终于等到了今天。她刚到此地,便见辛嘉胜在训斥人,听他说现在年轻人没用,便下意识认为他在说自己,是以没克制住脾气,将敬老尊贤拋在脑后了。 那魏姓青年瞧了阿容一眼,下意识地挪远身子。然后他一眼扫去对面的座席,正是适才的飞刀来处。虽然距离的远,看不甚清楚模样,他却知道对方是何人。 原来刚才那大阵仗,正是薛少贤和几位家臣。这天,他带着野豹队眾人,来此处办点事,于是拣了一旁的座席,一行人浩浩荡荡坐了下来。赵元祺也在其中,他坐在薛少贤的右后方,见薛少贤好似有些坐立难安,便扔了个水壶给他,一脸调侃地看着他喝水。 薛少贤饮毕了水,将水壶向后一掷,手一摆,唤来了欧阳惜剑和段奇寧,让他们分坐左右。欧阳惜剑看他让自己坐左边,偏偏走到右边坐下。段奇寧方才追魏姓青年,本来可以成功,谁知竟让他跑到这里,不便下手,于是洩愤似地抽出了一鞭。 这时,有两个男人路经了他们的座席,都是三十多岁,眼角绘着红色眼影,像是戏班子出来的,朝他们这里看了几眼。薛少贤冷笑一声,瞪了回去,轻蔑地说道:「这种货色也是来参加试剑会的么?可真笑死人了!」 会场上的天空阴云笼罩,薄雾不散,吹拂在眾人的身上。辛嘉胜一脸严肃,闔了闔衣裳,终于走上主台。他尚未坐下,席间已是掌声一片,眾人欢声雷动,喝采不断。辛嘉胜是个自带威严的人,一见台下掌声响起,耳边都是欢呼,这才稍稍露出了笑意。等到欢声稍歇,他才站起身来,作了个四方揖,朗朗说道:「诸位英豪赴我试剑会,辛某先和大家行礼了。在江湖上,我苍鹰会打着守护台北之名,广邀各路好手,入我帮会,为台北出一份力。今天不论结果如何,我辛某都要感谢各位。比之拳脚功夫上的得胜,各位这片守护台北的心,才是最难能可贵的。」 眾人听罢,又是一阵欢声雷动。坐在一角的阿容却没动手,只觉得有些奇怪。 她总觉得会场上说不出的怪异,来人大多是比武者,穿苍鹰会服的帮眾却仅有几个。林英堂没来也就算了,那廝公务繁忙,大约也没空来比武。或者有可能是自叹不如,乾脆不来了。可是孙璟和周志风也没来,那就有些奇怪了。再怎么说,孙前辈知她有来意,又怎会不现身呢? 辛嘉胜接着道:「咱们比武的办法很简单,这位请看我右首这位年轻人,他叫纪元龙,来自新庄『风拳帮』,是我会里的后起之秀。今日的参与者,只要胜了他,就过了入会的第一关。」 辛嘉胜一面说着,一面指着右首那位年轻人,只见他约莫二十多岁,身形高挑,便是纪元龙。辛嘉胜接着道:「在我左边的三位会眾,则是此次的评审,他们会从得胜者中,选出最优秀的二十人。这二十名高手,便可入我门下。」 他说完了比武规则后,台下人都是跃跃欲试,只听辛嘉胜接着道:「那么,哪位高手要来打个头阵?」 此言一出,眾人都是你看我,我看你,既想上去一试身手,又想先看其他人比武。阿容不愿多等,她就想让辛嘉胜开开眼界,告诉他今天的年轻人才不会没用,于是起身大步而出。而就在她要走到比武场正中时,她的肩膀却忽然被人推了一下,那人劲道不小,硬生生将她推了开去。阿容登时心头火起,回头一看,却见来人打扮特异,眼角绘着两道红色眼影,一看就知是戏班子出身。阿容驀地心一惊,这样的打扮,这样的妆容,不正跟「年家班」一模一样吗? 然后她又细想了一番,天下戏班子何其多,说不定他们只是哪个戏班子来的,不见得是「年家班」。她被那么撞了一下,还真有点恼火,可是那人已上了比武场,跟纪元龙行过礼,她便只好等下一轮了。 旁观群眾见了那男人,都是心下暗叹,因为他那两道眼影实在太过吸睛。可是他侃侃而谈,到了辛嘉胜面前也不紧张,恭恭敬敬地向纪元龙行了一礼,抱拳道:「小人名叫程智君,是个默默无名的戏子,听说苍鹰会要招人,虽然拳脚功夫并非所长,却也想来做一做梦,请诸位多多指教!」 眾人见他坦荡,一点也不见怯场,纷纷为他鼓掌助威。这时,旁边有人好奇地问道:「程兄来自哪路戏班子,何不说来听听,大家日后好去捧场啊!」 旁观眾人听他如此说,都是大声鼓掌,想知道程智君是哪路人。谁知程智君却轻轻笑了一下,避重就轻地说道:「小人籍籍无名,出身也是名不见经传,还是儘快比武,才是小人扬名天下的机会。」 此言一出,眾人都被他说得捧腹大笑。程智君却敛起笑容,一掌挥出,立刻与纪元龙交上了手。纪元龙出身「风拳帮」,果然一拳打出,风声霍霍连响,擦过程智君周身。程智君不露来歷,眾人都在猜测着他的路数,只见他或劈掌或出拳,套路乱中有序,虽不像是正规习武之人,打出来却自有章法,临危不乱。纪元龙纵然身出名家,终是年轻阅歷不足,遇上来路不明的对手,也打得有些吃力。 那两人在赛场上打得火热,眾人都是紧盯酣斗,大气都没敢喘上一口。而这边的薛少贤却有些心不在焉,他凝视着座席的另一端,好像有些举棋不定,于是转身向后,衝小弟「喂」了几声。那小弟正注视着激斗,眼睛早离不开赛场,对于主人的使唤只是不应。薛少贤于是用力地打了他的头,小弟这才回过神来,忙问两声「什么、什么」。薛少贤一脸不耐烦,先是斥责了他几句,而就在他正预备着要发话时,比武场上却登时一阵譁然,身周眾人纷纷退避,目光一动,全都朝着薛少贤射来。薛少贤一脸不解,猛地回神,只见场中二人已经罢斗,纪元龙手停半空,程智君站在原地,眾人一脸惊愕。一支身长数尺的利箭近在眼前,紧紧地被段奇寧捏住。再迟数秒,他立时毙命。 眾人不禁都议论纷纷起来,方才程纪二人斗得数合,眼见程智君便要取胜。就在这时,他袖子却忽地飞出一箭,不偏不倚地朝薛少贤后心射了过去。眾人甫见利箭突出,都是大吃一惊,各个闪身回避。等到薛少贤茫然地回过身来,大伙的心这才归了位。眼看那个程智君,人人心中都揣度着一件事,难不成这人是个刺客? 各江湖客都是面面相覷,不知眼下是何情况。辛嘉胜站起身子,正要下场问明,却见薛少贤一拍大腿,斥退两个保鑣,独身上前,指着程智君道:「你是什么人?竟敢行刺本公子,你活腻了吗?」 眾人的目光原在薛少贤身上,此言一出,立刻都转向了程智君。程智君环顾四周,只见眼前人怒气衝衝,身边两人一剑一鞭,警戒地等着他发话。场中话声此起彼伏,各人指指点点,议论纷纷。他于是抬起头来,看着天空云靄繚绕,山间白雾迷濛,突然就仰天大笑了起来。 群眾更是不明其意,开始有人坐不住了,指着他骂道:「比武便比武,程兄怎能下此骯脏手段?」「这个人原来是个刺客,简直太阴险了!」「乘人不备忽施暗算,真是个卑鄙小人!」 程智君耳听旁人间言,嘴上笑容不歛,反而笑得更加阴险。薛少贤看他笑,更是不痛快,大喝道:「本公子在问你话!你是哪路人,何以行刺本公子?快快从实招来!」 程智君听罢,突然一摆袖子,敛起笑容,振振有词道:「知道我是谁又如何?薛公子今天反正是要死了,还是先担心你的小命要紧吧!」 然后程智君突然飞身而起,头转后方,朗声说道:「此时不攻,更待何时?你们还在犹豫什么,快出来吧!」 话音刚落,薛少贤的身边突然就跳出了两个人,一男一女,各执长剑,笑容可掬地朝他招呼过来。紧接着,角落又有几个人鑽出,都是伶人打扮。一见了他,立刻动起手来。薛少贤见状,当即恍悟自己被人暗算,暴喝道:「将这群孬种给我拿下!」 眾人顿时「哗」的一声,连忙向旁闪避。两个保鑣一剑一鞭,将男女双剑一齐打开,四人照了个面,两大高手登时都变了色。来人不是别人,正是前些天在山上遇到的一男一女。欧阳惜剑对这两人尤其深刻,当时就是他俩将自己缠住的,不禁皱了眉,冷淡地说:「是你们两个?怎么撒野撒到这儿来了,前几天打得还不够么?」 那两人正是汪振华和叶梧桐,他们听欧阳惜剑一言,互看一眼,一句话没说,又打了起来。欧阳惜剑哼了一声,嘴角冷笑,喃喃道:「你们这是找死!」 段奇寧见了两人,知道他俩合力可制欧阳惜剑,陡地一鞭挥出,朝叶梧桐狠狠劈来。叶梧桐不及反应,突然被一人撞飞。段奇寧的鞭子甩在地下,石子路立刻多了条裂痕,眾人都是满场躲避。叶梧桐给人撞飞出去,立刻拄剑在地,撑住自己。突然一隻手圈住了她的手腕,将她拉了起来。段奇寧鞭子接着又到,那人带着叶梧桐退到一边,三枚梅花标咻咻飞出,削掉了鞭子一角,叶梧桐立刻抬头,诧异道:「阿容妹子,怎么是你?」 那人正是阿容,她一见叶梧桐有危险,立刻奔来相救。段奇寧看她们认识,一撇嘴,口中不住大骂:「真是不知好歹的傢伙,老子今天不抽烂你们,就不出这比武场啦!」 阿容不及发话,这次换叶梧桐一把扯过她,将她带到一边。那头欧阳惜剑和汪振华斗得火热,汪振华打得有些吃力,但仍笑着应付。叶梧桐自知功力远不及段奇寧,只是带着阿容频频闪避。场上人你追我赶,登时乱成了一团。其馀参赛者喧哗之馀,都退到安全的一侧。有些人看不过去,想上去当和事佬,却一直无法进入战圈。眾人打成一团,简直乱成一锅粥! 段奇寧鞭法毒辣,那鞭子就像是条软铁,一打下去,真能打得天崩地裂,转瞬间地上已陷出十来道裂痕,口中仍然谩骂不休:「畜生!有种接老子一鞭,只怕你们不敢!」 此言一出,阿容眉心一动,唰一声抽出剑来。叶梧桐一把拉住她,焦急道:「不可以!你打不过他的!」 阿容哼了一声,拂开叶梧桐的手,人家越说她做不到,她就越要证明给人看。跃上树来,躲过一鞭,随后她一剑推出,一招「鳶飞戾天」,扫过段奇寧的鞭子。剑还未落,她的身边却突然飞来一人,她猛一警觉,立刻收势,挥了来人一掌。来人立刻拨开她手,一把搭住她肩,纵然在恶斗之中,仍然不改戏謔:「大姑娘,人家功夫比你高了不知多少,你这么接招,可真有自知之明呢。」 阿容一愣神,回过头来,却见那个轻浮公子施展轻功,带着她稳稳地站在了地下。阿容登时觉得五味杂陈,眼下面对兇徒,她自然绷紧神经,可是赵元祺出现了,那份刚烈就去得乾乾净净,这份柔软,只会在这个人面前出现。她不知自己现在是何表情,但肯定是很多样的,而最多的当属欣慰之情,忍不住道:「你去哪里啦?说最迟隔天回来,结果呢?」 她心中有千言万语,到了见面的一刻,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了,只能笨拙地挤出这几句话。赵元祺眼一瞇,弯起嘴角,调侃地说道:「早知你这么担心我,我就再多消失几天。」 阿容脸一红,羞愤地大怒道:「我要打死你!」 赵元祺挤眉弄眼,不改调侃:「打死我?哈哈,你才捨不得呢!」 那两人刚才见面,有说不完的话,然而场中的恶斗并不留给他们打情骂俏的时间,只见汪振华逐渐支持不住,叶梧桐暂时甩脱了段奇寧,立刻上前助拳。段奇寧护着薛少贤,鞭子一挥,抽向程智君。程智君这回终于没有躲过,鞭子入肉,当即开肠破肚而亡。 群眾又是一阵譁然,只见段奇寧好似斗发了性,立刻转向汪叶二人。叶梧桐分不出心神,只觉背后一阵风扫来,紧接着后背剧痛,惨叫了一声,倒在地下不住呻吟。阿容见状,忙拨开了赵元祺,上前抱住叶梧桐。谁知段奇寧是铁了心非抽死她不可,甩手又是一鞭。阿容一抬头,只听眾人惊呼不休,赵元祺更是焦急万分,那鞭子就要朝自己挥了过来,她立时脸伏地下,咬紧牙关。过得数秒,却一直没感到鞭子落背,一睁开眼,只见头上一剑飞过,「唰」的一声,插在树上。转过身,却见一个女人脸带面具,白袍染血,在阴风下猎猎作响。欧阳惜剑一脸错愕,待回过神来,手中长剑已然脱手,不知去向。段奇寧愣在当场,只见那片冷铁插在树上,尾端连着一小截鞭子,兀自震颤不休。 眾人在原地眨了眨眼,一时都呆住了,场面顿时鸦雀无声。 天空作起了雷声,云团厚厚的凝在空中。好半晌,才有一群人稍稍缓过神来,正待开口劝架,却见眼前一名女子脸罩面具,隐约可见半张溃烂的皮肤,不禁又吓了一跳。女人厉眸一扫,立刻捕捉到群眾骇然的目光,一掌劈出,人群中一个年轻人立刻飞身而起,掉在地下吐血而亡。群眾见状,都是大为惊诧。骇异之馀,一股凉气已窜上了背脊。有人忿忿不平,大起了胆子道:「喂!你是什么意思啊?人家招惹了你什么?这样任意杀人,未免太过分了!」 女人见他盯着自己看,神色陡然凌厉,指着他道:「你看什么看?老娘非但要杀了你,还要把你的眼睛挖出来!」 眾人适见她一击打飞欧阳惜剑的剑,止住了段奇寧的攻势,又一掌打死了一个年轻人,对她这般高深的功夫,都是相当畏惧。眼下她落了狠话,想必也是言出必践,都下意识地缩了几步。 薛少贤看这女人非但生得恐怖,身手也是恁般了得,不由得想,刚才的戏子程智君呼唤一声,那一男一女便立即跳出,而就在叶梧桐支持不住,段奇寧将要得手时,这个女人又突然现身,他仔细一想,这群人摆明了就是计画好的,在各处安排了埋伏,意在取自己性命。可是自己根本就不认识他们,纵然他四处得罪人,也不可能惹上这个魔头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 那个戴面具的女人,自然便是罗剎娘了。今天她下了观音山,和汪叶二人在附近等待,为的就是这一刻。倘若不是段奇寧和欧阳惜剑,姓薛的小子早就没命了。她一眼扫向身周眾人,想来自己那句话很具威慑力,没有人敢再跟她为难,只是悻悻然地退到一旁,偷偷瞥了她几眼。欧阳惜剑长剑给打飞,只觉得大没面子,红着脸,高傲地说道:「哼,哪来的泼妇啊?生得这么恐怖,真吓死人了!」 眾人听罢,只道他是不想活了,偏偏欧阳惜剑仍然老神在在,自顾自地走向一旁,拔出剑来。段奇寧却是皱着眉头,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罗剎娘,在眾人看着欧阳惜剑时,他缓缓地竖起手指,颇不敢置信地说道:「我识得你,你是……」 他话未说完,只见欧阳惜剑的剑已取回,冷冷地站在一边。罗剎娘耳朵一竖,突然眼神凌厉,立刻发掌劈向段奇寧。眼看战端又起,辛嘉胜挤入战圈,十分威严地说道:「都给我住手!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这位妇人,我帮在此举办试剑会,你这么任意杀人,倘若不能给出个交代,今天咱们是不会让你出会场的!」 罗剎娘大笑了几声,目光森然扫视一圈,掷地有声道:「笑话!你是什么东西?我出不出场,由得了你吗?」 此言一出,眾人都是群情激愤,只道她怎么这般嚣张。辛嘉胜听方才段奇寧说了一半的话,正要问他罗剎娘身分。罗剎娘却不由分说,立刻拔剑出鞘,段奇寧鞭子一甩,罗剎娘避过一鞭,竟没打算与他动手,反而直直地往薛少贤送来一剑。当时欧阳惜剑站在一侧,段奇寧收势不及,薛少贤瞠目结舌,眼看就要被一剑捅穿。这时,场外忽然一剑掷来,「咻」的一声,插在罗剎娘与薛少贤中间。眾人立刻回头,只听一人声音鏗鏘,高声喝道:「住手!」 此言一出,眾人纷纷回头。罗剎娘剑停半空,只见场外不远处,有一群人团团涌来,当先一人是个年轻公子,二十来岁,眉目间大有骄气,一身乡绅打扮。他身后跟着十多馀人,有一个女子,和若干个男人。男人均穿苍鹰会服,神色肃然,紧盯着罗剎娘。只听那个年轻人道:「敢在比武场上大肆杀人,这还讲不讲理呢?简直太放肆了!」 他说完这句,身后的苍鹰会眾立时散了开来。阿容看得分明,只见为首的那个年轻人,竟然是林英堂!而跟在他身边的苍鹰会眾,有其中一人,竟是许久不见的孙前辈!他们散在林英堂左右,罗剎娘见状,踢起剑来又要动手。旁边一个会眾长刀出鞘,将她的剑打了开去,罗剎娘不及惊诧,只见林英堂竖起了手掌,当即大喝:「都不要打了!」 此言一出,眾人的目光不禁都落在了这个年轻人的身上,只见他仪表堂堂,让人看着颇感信任。薛少贤适见罗剎娘的身手,又见她连辛嘉胜都敢顶撞,眼下能料理她的,大约也只有这帮人了,于是打量了林英堂一眼,上前一步,指着罗剎娘道:「是这个女魔头先动了我的人,这里数百隻眼睛看得清清楚楚,你们快给本公子收拾了她!」 馀眾听他这话,也没附和,刚才他们可是亲见段奇寧抽死了程智君。虽然是程智君先动手,但段奇寧出手狠毒,大伙也是见识过的。林英堂没回应他,一眼看见地上死尸,见程智君死状悽惨,便指着尸身问道:「这位大哥又是得罪了谁?怎么会这么惨呢?」 馀眾听他一问,便有人抢着道:「公子爷,这傢伙名叫程智君,方才在比武台上,本来好好的,谁知他却突然射出一箭,要取这位少爷的性命。结果他一箭不中,身边又跑来了几个帮手,双方这才打了起来。少爷的保鑣为了护主,就一鞭抽死了他。后来,这个……这个妇人就跑了出来,打死其他人不说,还执意要取这位少爷的性命。」 眾人纷纷点了点头,稍微理出了些头绪。原来程智君和那些戏子,以及汪叶二人,还有这个女魔头,竟然都是一伙的。这帮人计画好了,埋伏在侧,就为了取薛少贤性命。辛嘉胜这会也看出来了,又将详细的情形和林英堂细说一遍。林英堂点点头,很快地明白过来,轻轻咳嗽一声。眾人就等着他拿罗剎娘问话,却见他忽地转过身来,对薛少贤道:「你便是薛少贤薛公子,是吗?」 薛少贤一愣,他并不认识林英堂,听他一问,就有些不耐烦地说道:「是又怎样?你们不是专程来拿人的吗?还不快杀了这个女人!」 此言一出,阿容下意识地瞧了罗剎娘一眼,只见她神色忧愤,碍于苍鹰会高手在此,不敢轻举妄动。罗剎娘固然杀人如麻,可是经过那些时日,她也对她怀着感激情,听薛少贤一心要取她性命,她听着也是颇觉不快。林英堂听薛少贤口气不耐,也不多在意,说道:「薛公子,你可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吗?」 薛少贤一愣,皱眉道:「我怎么会知道啊?他们一上来就要取本公子的命,你这不是问废话吗?」 林英堂听罢,微笑地说道:「薛家是艋舺凶杀案的受害者,你身为薛大少爷,对于这种事,怎么一点都不敏感呢?」 眾人听罢,一时都傻了眼。艋舺兇案发生不久后,立刻在江湖上传开了。特别是在台北,大家或多或少都有耳闻。只是今天的事,怎么会跟兇案有关呢?薛少贤因为长年在外,对于凶杀案仅有耳闻,并不懂那种时时受威胁的压力,听完只是呆愣。罗剎娘却冷笑了一声,对林英堂道:「你的意思是,我们是艋舺兇案的兇手了?哈哈,且不说你没有证据,你这么血口喷人,我一掌就能劈死你!」 林英堂听罢,毫不退缩,苍鹰会眾正待动手,立刻又被他阻挡下来。群眾开始议论纷纷,揣度着到底发生什么事,难道真跟兇案有关?只听林英堂道:「诸位请稍安勿躁,关于艋舺兇案,我大致和各位说明一下。前些日子,我们在『绣帘香』搜到了一样东西,这件物品,能直接证明他们与兇案有关。而就在『绣帘香』破获后,在下原以为兇案会到此结束,谁知杀人案非但未停,兇手还变本加厉,想尽办法挑衅我等。」 听到这里,眾人都是心怦怦跳。薛少贤精神紧绷,罗剎娘面色阴沉,段奇寧神色复杂,欧阳惜剑依旧高冷,阿容紧皱眉头,赵元祺静心凝神,馀眾大气都不敢出一口,就等着林英堂发话。 林英堂停顿了半晌,接着道:「后来,我们又在大稻埕『锦鳶』搜到了同样的物品。锦鳶的大家长陈金釵知道这件事后,立刻带着她手下的姑娘们离开。后来,我们拿住了几个姑娘,她们声称曾奉命上过艋舺,要取薛家人的性命,至于兇案的全貌,便不清楚了。」 他说了这么个长篇大论,有几个江湖人等不及了,焦躁地说道:「唉!公子爷,你长话短说行不行?你说了这么多,我听得都乱了。」 林英堂尚未开口,旁边驀地一个姑娘奔出,踩了那个人一脚,说道:「意思就是,这件事是『绣帘香』,还有那个『锦鳶』,两个组织干的,就这么简单,你还听不懂啊?」 那江湖人给她踩了一脚,不由得大怒,扬起手来要打她。那姑娘正是海若,她见那人要打她,立刻躲到林英堂身后,又探出身来,衝他办了个鬼脸,调皮道:「这么简单的事还听不懂,笨死啦!」 眾人听她一言,顿时有种「真相大白」的感觉,有的人窃窃私语了起来,都在说他们为何要这么干?不过还是不明白,兇案跟今天的事又有何关联,待要发问,忽听林英堂再度轻咳一声,眾人立刻闭了口,听他又道:「我们费了好些功夫,才将这两个组织一网打尽,谁知兇案却没有停止,依旧持续发生。」 此言一出,又有江湖人忍不住了,急躁道:「那到底是怎么回事?你快说啊!兇案跟今天的事有关吗?」 林英堂道:「各位可还记得,方才我说咱们在『绣帘香』搜出了一样关键物品吗?」 眾人点了点头,林英堂于是看向海若,海若在怀中掏了一阵,拿出那个迷迭香暗器。此物一出,登时有几个江湖人惊叹一声,指着那个暗器,震惊道:「这东西我见过的!」 说话那人是个近五十岁的老者,眾人听他一言,纷纷向他投来目光。林英堂没说话,手一摆,让他自己说给大家听。老者便道:「这个迷迭香暗器,是出自艋舺的沉家。当时顶下郊拚尚未发生,八甲庄还健在,同安人在那儿开枝散叶,那是说不出的繁华。当时庄内有一户沉家,家里是开武馆的,沉家老爷和夫人不爱用暗器,可他们的女儿却对迷迭香情有独钟。这个暗器,便是出自她手,肯定不会错的!」 一旁有个江湖人拍了拍脑袋,插口道:「我记得他家女儿叫什么来着……沉……」 「沉东卿。」老者立刻接口。 林英堂点点头,看了老者一眼:「这位老伯,您可以跟我们大概说说,当时八甲庄是什么景况吗?」 老伯道:「熟悉倒也说不上,只是我早年做生意,常常要上艋舺。八甲庄在遭受蹂躪前,是个相当繁华的地方。沉家身为望族,立志要将八甲庄建得繁荣昌盛,要胜过旧街。大约也是因为他们同安人来得晚,又比三邑人少得多,他们的情感也更加紧密。时时有孩子在街边玩耍,父母抱着孩子嬉戏玩乐,年轻人和女孩子相约小巷,在东洋车上吹风看景,那是个多美好的景象。唉,只可惜,那些都被一把火给吞噬了!」 眾人听他说完,不禁都为八甲庄感到惋惜。那个地方曾经繁华过,那座美丽的城,是许多人的回忆。林英堂叹了口气,点头道:「不错,那个地方就是给人回忆的感觉。当时案件尚未明朗,有一位薛家老僕告诉我,他在艋舺内斗当天看见了一个男人,他私自跟踪了他,发现这人名叫华咏,和『绣帘香』的老鴇凤姨,还有『锦鳶』的陈金釵通信频繁。他在信上,总是提起一句话,说世上用钱买不到的,就是『过去』。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,我一听到这话,立刻想起了迷迭香暗器,之后再派探子去查,果然又搜到了。」 辛嘉胜在一旁听得有些糊涂,怎么一句话就让他联想到迷迭香暗器呢?忍不住道:「何以因为一句话,你就认定了跟迷迭香有关呢?」 海若跳了出来道:「你们肯定不知道,对于懂花的人来说,迷迭香象徵的是『过去』,以及『回忆』,所以他才这么推想的。不过这都只是联想而已,反正东西找到了,那才是铁证。」 林英堂点点头:「不错,正是如此。不久之后,华家村也因这位老僕的通报,被艋舺人屠村了。到了这里,三个兇犯都已被揪出,『华家村』被屠村,陈金釵离开『锦鳶』,『绣帘香』的老鴇也自杀了,那么为何兇案仍然继续发生呢?我左思右想,突然想起薛家的夫人跟我提过,她曾听见家里附近有人在唱曲,唱的内容十分诡异,就像是在是威胁老爷。后来,我又听了薛家少爷薛中阳的口供,他说他亲眼看见叔叔在暗巷被杀,杀手穿着奇装异服,像是个伶人。我于是将这两条线索牵起来,遍查台北的戏班子。后来也是歷尽多时,探子终于查出了一间戏班,名叫『年家班』,说他们今天会出现在此,为的就是来取薛公子的命。至于那个伶人指的是哪些人,想必各位都很清楚了。」 眾人听完了林英堂这么长的一番推理,终于有暇喘上一口气。他最后的那一句话,指的多半就是程智君和戏子们了。眼看程智君已然惨死,眾人目光又转向汪叶,他俩是第一个跳出来帮他的,而后又转向了罗剎娘,不禁心下怀疑,难不成她是这帮伶人的头领吗? 辛嘉胜道:「所以,这个程智君就是那戏班子的伶人,那么这一对男女,还有这个妇人,都是戏班子的人吗?」 林英堂笑道:「据我所知不是的。应该说,戏班子多半是共犯,而这位妇人,才是主谋。」 眾人一阵譁然,都是不敢置信。薛少贤攒紧拳头,目光如刀地瞪着罗剎娘。罗剎娘冷笑一声,突然一挺长剑,朝薛少贤刺了过来。她甫才出手,立刻被苍鹰会高手拦下。林英堂道:「我想问这位妇人,你为什么这么执意要薛公子的命呢?眼下这么多高手,两位保鑣也在,你不解决这些人,偏要跟薛公子为难,除了跟他有仇,我实在想不出你为何这么执着了。」 罗剎娘大怒:「老娘要杀谁便杀谁,我看这个贱种不顺眼就要杀他!你管得着吗?」 林英堂道:「那么你是默认了,艋舺兇案的主谋便是你了?」 罗剎娘怒道:「呸!你是什么东西?有什么证据说老娘是主谋?」 林英堂道:「要直接的,没有。至于帮兇,刚才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。这位妇人,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,你应该就是那个暗器的所有人,哦,也就是沉家的独女,那个没有死的女儿——沉东卿吧。」 眾人一听,尽是惊诧万分。那个沉家小姐不是死了吗?怎么会是眼前这个女人呢?阿容听了这句,十分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来,只见罗剎娘没有再说一句话,她抬起头来,凝视着灰濛濛的天空,任阴风拂过她的脸庞。过得片刻,人群中终于有人出了声:「你的意思是,这个恐怖的女人就是沉东卿,她当年其实并没有死,可是眾人都以为她死了,她于是设计了这一连串的凶杀案,就为了向薛家报仇?」 林英堂点了点头,振振有词道:「不错,我们问过了当年八甲庄的居民。有人说她在烈焰中自杀了,可是如何自杀,却是眾说纷紜,大家都是道听途说,我才开始怀疑她是不是没有死。事到如今,我想我的推论并没有错,这位妇人,就是沉东卿本人。她有四个外应,分别是『锦、绣、年、华』。」 第十九章 往事怎堪回首 林英堂话音落地,各路江湖人都愣在了当场,眼睛一下子看看这个年轻人,一下子瞧瞧汪叶二人,一下子又偷看了那个女人一眼。只见罗剎娘依旧抬头望天,没有人看得出她在想些什么,就是觉得她有一丝沧桑,一丝感慨,一丝愤恨,还有一丝不甘,眾多的情绪,全都匯聚在那张凄凉的侧脸。「锦鳶」陈金釵离开,「绣帘香」老鴇自杀,「华家村」被屠村,这「锦绣年华」四字中,只剩下「年家班」尚在。眾人不禁又向她多了瞧几眼,那半张脸的面具,究竟盖上了多少的愤愤不平呢? 就在眾人陷在惋惜的情绪中时,只见罗剎娘突然伸手向脸,在那薄薄的面具上轻轻一抚,竟摘了下来。眾人不及惊讶,看见了她那半张脸,给火舌蹂躪过,已然溃烂不堪,变得恁般恐怖。她将手指一紧,面具在她手中「喀啦」一声,捏得粉碎。她这一揭真面目,场中较年长的江湖人都是惊叹了一声,眼前人是谁,他们这下才认出来了,瞧瞧她那副模样,人人只是「沉、沉」的叫唤,至于她的全名,则是不忍再说下去了。 薛少贤的心魂尚未归位,只见罗剎娘一脸阴森,沉沉地注视着自己,他不禁觉得万分反感,且不说他是堂堂大少爷,祖辈犯了什么事,她凭什么牵连自己?他固然桀敖不驯,此时有人主动跟他为难,便更加地理直气壮:「我管这个女人是谁,你报仇报到了本公子头上,我非要你碎尸万段!来人,还不快动手!」 此言一出,罗剎娘好像是发了狠似地,也不管苍鹰会高手如云,她就像是一头出了柙的猛兽,长剑既出,再也无人可阻。欧阳惜剑看她的神色,已没了面具遮掩,更是森然可怖。欧阳惜剑这路剑法在于「冷」,就如他的人一般,阴险又寒慄,此时碰上这个不受控的鬼女,那份寒意竟给她剪除的乾乾净净。罗剎娘看清了对方惊骇,内力一吐,势如破竹地捅了他一剑。欧阳惜剑胸口中剑,人立刻给向上一挑,甩了开去,他在一旁口吐鲜血,不久后便断了气。这时,罗剎娘突然一侧头,脚下轻轻一登,顺手拎起了一个小姑娘。她脚才离地,身后鞭子立刻重击在地,地上霎时多了个长条窟窿。罗剎娘将小姑娘轻掷在地,衝她落下一句话:「死丫头,现在没工夫料理你,一会儿再来找你算帐!」 那小姑娘正是阿容,方才她见段奇寧自背后偷袭,立刻赶至罗剎娘身边。只是她低估了高手的功力,有人在后面暗算她,她又岂会不知?是以立刻拎起阿容,避过段奇寧的一鞭。眼下她一人斗两人,原来是有些吃力,可是她刚才经歷了一番大起大落,此时再战,莫名就觉得万般有力,反正她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。段奇寧一面挥动长鞭,一面轻蔑地笑道:「我果然没有看错,沉东卿,成王败寇嘛,八甲庄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败了。如今陈金釵都死了,你还在妄想復仇吗?」 此言一出,场上好多人都变了色。罗剎娘本来已心凉透顶,二十年了,她费尽心机的復仇,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,为什么还是失败了!段奇寧一句轻描淡写的讥讽,让她顿时涌起一股凄凉之感。他们曾经拥有的美好时光,曾经拥有的锦绣年华,在復仇的路上,先是折了华家村,又折了绣帘香,现在陈金釵也死了,那些她过去的连结,全部都没有了! 段奇寧这句话出口,罗剎娘自然是感慨万端,然而对于阿容来说,更多的是撕心裂肺。她们一个想着要强留,另一个想着要逃跑,怎料得到当日一别,竟然会是永别?她一听见这句话,心已凉了半截,等到她缓缓地回过神来,眼角早已灼热,阴沉地说道:「……你说什么?陈金釵也死了?」 段奇寧却不理会这个毛头小鬼,只是不停地朝罗剎娘递鞭子,口中讥嘲道:「是啊,死得可惨了,给人一刀捅死,还吃了老子一鞭!」 他正跟罗剎娘缠斗中,便有些无所谓地落下这话,谁知这些话在阿容听来,却是比什么都重。当他说到被人一刀捅死时,阿容的心好像也被人捅了一刀,不禁站起身来,「唰」一声拔剑出鞘,暴吼道:「我要杀了你!」 阿容固是性倔,可是当她在说这一句话时,眼角已是两行热泪流下。她好恨这样的自己,如果她有够强的功夫,就不必这样不甘流泪,乾脆豁出去了,长剑打出,将她那带着阴险特质的「鳶飞戾天」使了出来。此时她的内力已完全復原,更超以往,虽不及场中高手,可是那既逍遥,復阴险的剑法一挥出,竟也让段奇寧分了心神。就在这时,罗剎娘突然吐了血,背后重重地受了一掌,回过身去,只见背后一人生着粗眉,手无兵刃,静静地站在她身后。段奇寧眼看那人,突然高喝一声:「老沉!快来搭把手,解决了这婆娘!」 眾人定睛一看,只见那人身形瘦如竹竿,一身寧静的气质,喜怒不露,就这么站在场中。原来他是野豹队第四位高手——沉容。适才罗剎娘和段奇寧斗得不可开交,沉容早在背后静候已久,他沉静的特质让他身手如风,靠近了敌人也觉察不出他的存在,是以罗剎娘才被他忽施偷袭。人人见罗剎娘功夫如此之高,有人飘到了邻近,她竟然无半分警觉,可想而知这人也非泛泛。 沉容一声不出,眨眼间已朝罗剎娘送了十来掌。罗剎娘方才背后中掌,眼下要解决这两人,实是大为吃力。阿容一剑推出,原欲扰乱段奇寧出手,谁知段奇寧却忽然长鞭一甩,捲住了她的剑,阿容险些给他甩出去,便松了手,剑给段奇寧一鞭扔出。谁知就在这么片刻,罗剎娘看准了段奇寧门户大开,狠狠地朝他劈来一剑,段奇寧呕了血,鞭势仍然不止。罗剎娘心下大快,她尚沉浸在砍伤对手的痛快之中,没想到这次却换成自己背后失守,沉容出手快如风,沉静的几乎阴险,狠狠地朝罗剎娘劈了一掌。罗剎娘见后有来掌,前方段奇寧一鞭又到,横起剑来,往自己的脖子抹了上去。 眾人一见此景,都是震惊不已。阿容管不得自己的命,立时奔向罗剎娘,段奇寧鞭势不止,再度斩了过来,长鞭到了半空,却被一柄长刀打了开去,那鞭子那空中捲了数圈,将长刀裹在里面。阿容和汪振华扶起罗剎娘,一时都有些无措。原来赵元祺方才看见地下长刀,便将它一脚踢起,暂时止住了鞭势。而后阿容听见了一声媚笑,一个女人长剑抖出,语带讥讽地说道:「野豹队的高手难道就只会忽施暗算,光明的手段却一点不会吗?还自称什么野豹队,我看比山鸡还不如呢!」 那个女人正是祝秋棠,原来赵元祺那日去信「年家班」,是想向祝秋棠搬点救兵。他已找到了赵光寄的解药,想来薛少贤必会尽快解决自己,便想在试剑会上和她们里应外合,一箭射死薛少贤那廝。他其实并不知道「年家班」和罗剎娘这层关係,只是薛家也是罗剎娘的敌人,杀薛少贤正合她之意,罗剎娘因而前来助拳。 那边罗剎娘抹了自己脖子,在闔眼的前一刻,她清楚地看见阿容的脸,就好像看见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。她本可成为一个年轻有为的侠女,她有最侠义的心肠,有最高深的武功,为什么最后却变成人人害怕的女魔头呢? 她听见了人们的窃窃私语,指着她「沉小姐、沉小姐」地唤着。那个名字,她不敢听,不忍听。在这一刻,她突然就想起了小时候,她和玩伴在街坊嬉戏,口中唸着那闕新学到的词,说着: 「春花秋月何时了?往事知多少。昨夜小楼又东风,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。雕栏玉砌应犹在,只是朱顏改。问君能有几多愁?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……」 她再一次地睁眼,轻轻握住阿容的手,彷彿再一次,最后一次,看见了那个年轻的自己。 这世界上,再多的钱也买不到的,就是「过去」。 段奇寧和沉容目睹罗剎娘自尽,眼下最棘手的魔头已然解决,谁知竟又跳上一个祝秋棠。一旁的苍鹰会眾看双方廝杀惨烈,一面觉得人家的仇自己不便插手,一面又觉得不制止好像不妥。江湖人们在一旁看戏,觉得今天真是扫兴极了,老早走了大半。孙璟见祝秋棠也搅在其中,便上前去,喊了声道:「都别打了!这里是试剑会场,各路的江湖人都在,这么胡闹成何体统?」 「年家班」虽为罗剎娘卖命多年,可是经过了这些时日,祝秋棠却是比较看得开。大仇得报当然最好,但她也不愿就此将人生赔了进去,是以没有陈金釵及罗剎娘那么激进。她和戏子们对付段沉二人,本就打得颇为吃力,一听孙璟这么喝制,心下也是松了口气,便道:「孙兄,这帮野蛮人目无法纪,乱了试剑会场,倘若不将他们杀了,日后苍鹰会在江湖上,怎有顏面立足呢?」 她这话是说给苍鹰会眾听的,意在激他们为自己助拳。这时,方才一直在旁观斗的那魏姓青年忽然站起了身,走到林英堂及苍鹰会眾面前,说道:「各位英雄,小人有一件事,不知当讲不当讲?」 林英堂道:「什么事?」 说也奇怪,这个魏姓青年一到此处,段奇寧和沉容便都罢了手。薛少贤则是有些神色复杂,手指不自在地拧着裤管,瞪着魏姓青年看。眾人先是看了看薛少贤,又瞧瞧魏姓青年,总觉得两人之间说不出的微妙。薛少贤于是又扫了眾人一眼,扬起手指,指着魏姓青年道:「将这廝给我拿下!」 眾人不禁又是一片愕然,不知这年轻人又跟这少爷有什么嫌隙。苍鹰会眾适才听祝秋棠这么一说,虽然被激了一下,但也不是全没道理,辛嘉胜于是走上前,威严十足地喝道:「都别打了!谁再动手,我便不客气了!」 他这么说完,段奇寧和沉容都显得有些犹疑,薛少贤心中不知道在想什么,就是有些举棋不定。只听那魏姓青年道:「各位高手,小人名叫魏天宏,今天来到这里,是想向诸位求助的。」 眾人听罢,都是一脸的不解。一旁的阿容已经收拾情绪,站了起身。薛少贤神色复杂,紧握着拳头,似乎下一秒就要扑上魏天宏咬上几口。赵元祺原来还忌惮着薛少贤,便没有太明目张胆地帮忙,见了这般情势,主动走向苍鹰会眾,朗朗说道:「魏兄有什么困难,不妨直说。」 薛少贤瞪了赵元祺一眼,又向段沉二人使个眼色,段奇寧于是二话不说,一鞭挥向了魏天宏。辛嘉胜不由得大怒,他和孙璟二人双刀出鞘,制住了段奇寧的鞭子。魏天宏于是走到林英堂身畔,颤声道:「小人今天来此,是来请求各位救救舍妹的。她前些日子让这廝给逮了去,我们魏家更是受到威胁,一路躲躲藏藏才得保命。小人功夫粗浅,不是他家保鑣的对手,是以赴了会,请求各位高手相助!」 林英堂道:「你们家何以受了威胁?」 此言一出,段奇寧神色一凛,沉容阴沉着脸,薛少贤双目如刀,瞪着魏天宏,那表情就像是在说:「你敢说你就完了!」 魏天宏眼看周围这么多高手,再不说出口,自己性命危矣,便道:「不瞒各位说,其实小人家在大约半年前,就受了艋舺薛萧两家的威胁。家父是大稻埕码头的老闆,前几年艋舺的码头淤积了,这些傢伙没法营生,竟将心思动到咱们头上,意图将家父杀了,以夺取码头控制权!大约半年前的江湖传闻,说有人在打大稻埕的主意,说的就是这件事!」 此言一出,在场听过这则江湖传闻的人,登时都变了色!林英堂老早就听说这事,只是一直没放在心上,现在听他提起,不由得一阵愕然。阿容早想一剑砍死段奇寧,听他一言,大步奔出,先射了他几枚梅花镖,却被赵元祺一把拉住了。而赵元祺在薛家卧底,他早听说了他们在计画着什么。今天来此,不只是为了保自己的命,更是为免大稻埕又起一战,是以通知了祝秋棠,想藉这次机会,将这帮傢伙一网打尽。 薛少贤紧握着拳头,谁料他千算万算,竟然没有算到自己提前被赵元祺给出卖了!他阴沉着脸,眼如冷箭地扫了四周,驀地一抬下巴,朗声喝令:「给我杀了这个傢伙!」 话音刚落,场面登时又混乱了起来。魏天宏满场躲藏,他脚给段奇寧扫了一鞭,根本全无战力。刚才段奇寧给罗剎娘一剑砍伤,祝秋棠便一剑抖出,想先将这傢伙料理了。谁知沉容却跳了出来,一掌劈来,挡在她面前。祝秋棠一阵媚笑,冷冷地说道:「你胆子倒不小,我先来会会你!」 那边沉容和祝秋棠正打得火热。段奇寧还待追魏天宏,孙璟便在他出鞭之前,一刀送至他身前。阿容看孙璟在旁,一咬牙,提剑上前,决意要跟那鞭子决一死战。段奇寧一见阿容上来,狠狠地朝她挥出一鞭。阿容早已豁出去了,哪管他鞭子挥来,直直地就往他送上一剑。赵元祺拔剑出鞘,一剑拨开了扫向阿容的鞭子,那似虚似实的光影在段奇寧身前晃动着,竟有些看不清来路。其实也是因为他刚才吃了罗剎娘一剑,此时打起来有些吃力。否则他要摆平这两个小辈,又有什么难的? 那鞭子「唰唰唰」打在地下,试剑场上早不知多了几道口子。只见那两柄剑,一个似真飞真,虚虚实实,儘管鞭子万般老辣,他却也能以诈术制敌。另一个逍遥中带着阴险,那柄剑在鞭风中不断穿梭,就像是棵夹缝中求生存的顽强野草,任那个鞭子如何毒辣,她总有办法挺得过来。这时,段奇寧的鞭子忽地变招,不再管那个似是而非的影子,突然一鞭抽向阿容手腕,打算如法炮製捲住陈金釵那一下。那鞭子那空中霍霍连响,很快地捲了数圈,竟将阿容的手腕给牢牢套住了。孙璟在旁看见这一幕,「啊」的一声,不由得大吃一惊。赵元祺挺剑前削,正打算将那鞭子砍断,谁知阿容驀地暴喝一声,「疾风乱林术」在她体内高速流动起来,竟将鞭子挣了开去,一招「鳶飞戾天」陡地打出,竟将段奇寧的左膀削断了! 眾人乍见此景,都不由得大为骇异,尤其孙璟更是震惊。这个小姑娘不过数月不见,功夫竟进步得如此之快!却不知刚才那一下,阿容虽被鞭子圈住了,可是那份渴望自由的精神却已深入骨髓,使她又更深地认识了自己,她是一隻不甘受缚,顽强求生的飞鸟。那剑法已经不再是追鳶剑,而是专属于她,独一无二的陈雪容的剑! 段奇寧左膀给砍了下来,惨嚎了一声,右手却没有停止。大约是受了断臂的刺激,他的鞭子又舞得更加凌厉。阿容一剑得手,想起来他刚说抽了陈金釵一鞭,忍不住骂道:「贱人,我砍了你的脚!让你去地下跪着跟陈金釵谢罪!」 此言一出,段奇寧真的被她激到了,唰的一声,一鞭朝她左腿抽了过来,阿容立刻向右一避。紧接着右脚也到了一鞭,阿容忙又闪身向左。那两人一个甩鞭,一个避退,时而飞身上树,时而避入石后,挑准时机递剑进招,几乎走了大半圈的比武场。而后段奇寧的鞭子越舞越快,他们已绕完了一大圈。段奇寧正专注于对付她,此时眼前突然幻影浮动,清影再度入了他的视野,段奇寧竟乱了起来,眾人的目光不禁又被清影剑给拉去了。只见那剑实在虚幻得紧,眾人从未见过这般似真飞真的景况,就像是拉出来的一道光影,可以乱人心志。就在这时,段奇寧乍见左边一招「鱼跃鳶飞」扫了过来,他识得那是阿容的路子,立刻向左抖出一鞭。谁知那剑竟是赵元祺看了阿容出招后,自己摸索出来的,打出去,竟还真的唬住了段奇寧。他乘隙一挺长剑,刺入段奇寧右胸,见他手仍然震颤不休,又捅得更深。过得数息,眾人都没有出声,数十隻眼睛盯着这个狠毒的魔头。只见他手指微一抽搐,目光死死地瞪着阿容,良久方才气绝。 那边沉容和祝秋棠斗得数合,心知自己功夫和她旗鼓相当,便专心应斗。谁知这时一旁跳出了个人,祝秋棠回头一看,那人竟是赶到的周志风,祝秋棠笑道:「师兄现在才来,是知道有强敌驾临,怕了么?」 周志风一听这话,哼了一声,人家越是激他,他就越不服输,便上前助了战,口中说道:「臭女人,谁怕了?咱俩的帐一会再算!」 沉容的功夫本来已与祝秋棠不分上下,此时周志风前来助拳,他又怎能支持得住?薛少贤在一旁看着,眼见段奇寧已死,沉容受两大高手围剿,他愤然地握起拳头,重重地捶在腿上。接着,他目光朝四周一扫,立刻拔足往旁边的山路狂奔。赵元祺见状,立刻追了过去。林英堂听魏天宏说薛萧两家的诡计,也立刻追上了。阿容原也要去追,一旁的汪叶二人却将她留下,叶梧桐受了伤,倒在地下,勉强支起身子,开口道:「妹子,你之后有何打算?」 阿容没说话,只是叹了口气。汪振华轻轻扶起叶梧桐,一边说道:「我们也是刚才才知道,原来你竟是陈夫人的女儿。唉,你大概不知道吧,楼主以前和陈夫人是相当要好的知己,那件事没发生前,她们曾有一个愿望,是一起开间武馆……」 汪振华话未说完,这时,在一旁的孙璟突然走到阿容面前,笑咪咪地对她道:「阿容,好久没见你了!最近怎么样?」 阿容于是站了起身,看看孙前辈,感觉他没怎么变,便笑了笑,整个人的气质却已与半年前不大相同了。 孙璟细细地打量她一番,突然转过身去,对辛嘉胜道:「会主,今天的试剑会只怕是办不成了。方才这孩子大家面前露了一手,竟将那魔头的手臂给斩断了,在她这个年纪,早不知胜过了多少人。您看看凭她的身手,是不是能免去考验,便入我们的帮会呢?」 方才阿容在眾人前砍断了段奇寧的手臂,和他满场缠斗,那是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的。辛嘉胜自然也看到了,刚才这小娃子对自己恁般无礼,但凭功夫来说,确实是颇为不错,便皱着眉,一脸严肃地打量着她。周志风解决了沉容后,回到孙璟身边。见会主这么打量阿容,忍不住道:「又是你这个女娃子,我会可没有不通过考验就入会的先例,你还是别妄想攀上我们了。」 说着,他又轻蔑地朝阿容瞪了一眼。阿容冷笑一声,回嘴道:「我难道稀罕你苍鹰会么?你求我入会,我还不要呢!」 此言一出,就连孙璟都是大为愕然,她以前不是一心想入会的吗?怎么现在却拒绝得如此果断?阿容看着眼前打量自己的眼睛,周志风轻蔑,辛嘉胜严肃,其馀人大约也和他俩一个样子,让她说不出的有压力。 这些日子以来,她经歷了好多风雨。就在刚刚她看见苍鹰会眾看着自己的表情的瞬间,她突然意识到了,自己为什么要去一个不欢迎她的地方?表面上说嚮往他们的自由,可是他们不欢迎自己,那么加入之后,岂不是另外一种束缚? 她以前一心要向周志风证明自己,只道入会是的唯一方式。可是她方才在眾目睽睽之下砍了魔头的手臂,舞出了属于她陈雪容的剑。她的价值,根本就不是周志风一句话能论定的。 她没有再多说一句,转身便走。苍鹰会眾人你看我,我看你,都不知要说些什么,只是板着张脸,看她走远的背影。阿容正待离去,一旁的汪震华却又喊住了她,她于是蹲下身去,开口道:「你刚才要说什么?接着说。」 汪振华再度掛上了笑容,说道:「我说她俩有个愿望,是一起开间武馆。在你离去之后,朱云楼在这段期间受到些了攻击。现在楼主也走了,我俩有个想法,将朱云楼重新整顿成一间武馆,也算是圆了楼主和陈夫人的梦,你可愿意跟我们一起努力吗?」 听罢,阿容愣了半晌。武馆?当初她之所以嚮往苍鹰会,就是他们能凭一身武功,走遍天下四方。此时他们提出了这个想法,阿容立刻道:「我不要因为陈金釵和沉东卿想开武馆,我们为了圆她们的梦而开,我要为了我们自己而开,用我们的方式经营。」 汪叶二人一听,先是互看了一眼,心中不禁都激动了起来。他们三个年轻人,一个受制于陈金釵,两个受制于他们的楼主,直到此刻,他们才终于看见了主宰自己命运的方式。叶梧桐于是搀起身子,握住阿容的手,挤出一抹微笑:「好!就这么说定了!」 三人在试剑场一隅达成约定,心中都是说不出的雀跃。阿容道:「我要先去找个人,完事后便来找你们。」 另一边,赵元祺一路追着薛少贤,跑了好长一段路。薛少贤身无功夫,跑得浑身是汗,直到看见前方的一座险坡,这才停下脚步。他回过头来,只见赵元祺一派轻松,一脸戏謔地瞧着他看。薛少贤竖起手指,愤愤不平地说道:「你这个叛徒!枉费我真把你当成朋友!」 赵元祺听见这话,不由得一愣。只见薛少贤一脸愤慨,口中仍然喘着粗气,这一句话却是说得真情流露。赵元祺先是面无表情,然后他吊起了眉毛,调侃地说道:「薛大公子,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?把我当成朋友?哈哈,你就算是想讨好我,说这种话未免也太假了吧。」 这时,林英堂与两个苍鹰会眾也先后赶到。一见了他,林英堂立刻叫道:「薛公子,你为了一己私利,竟绑架魏家小妹,还让整个魏家不得安寧。本公子要好好审你一审,快快束手就擒吧!」 薛少贤神色愤然,看着眼前的四人,他心里说不出的复杂。眼下已没人能护他,他千辛万苦赢来的一切,终于还是付诸东流了。两个苍鹰会眾见他呆立原地,待要上前逮人,却见薛少贤缓缓向后挪步,等到那四人猛地恍悟过来,他早已脚下一滑,生生坠入了山谷了。 林英堂不由得「啊」了一声,其馀三人也是大吃一惊,连赵元祺都是脸色一变,立刻上前查看,却又怎能挽回他来?只见山间薄雾罩谷,阴风扫得树枝摇曳,那人却早已不见踪影了。 四人尚沉浸在惊诧之中,这时,他们身边又有数人团团涌入。一见他们表情,都是顺着山谷望了过去,半晌方才明白过来。适才他们听魏天宏细说情由,此时知他坠了谷,一点都不感到同情,只是对着山谷频频咒骂,一时间人声杂沓,辱骂声不绝耳际。 薛少贤只觉眼前一花,身周景物飞快地晃过,他觉得自己要不能呼吸了。在这数息之间,突然就有好多的儿时记忆,纷纷涌上他的心头。 身为家中不受宠爱的孩子,他为了向父亲证明自己,年纪轻轻便离了家。他天资聪颖,学了西医,将家学容入所学之中。谁知回到家后,那个曾经富庶繁荣的地方,却已不復存在了…… 山上人你一言,我一语,仍然谩骂不休。有人说薛少贤野心勃勃,妄想让薛家东山再起,罗剎娘杀了他们全家,那也是死有馀辜,不值得同情。有些人则说他本是个良医,为了重振旗鼓,竟不惜为病人施打毒药,赚取暴利。倘若他活着,那也是罪加一等。如今他死了,未必也不是个好结果。 林英堂看着他投入的山谷,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,只见海若拍了拍他的肩膀,对他微微一笑。随后身边又涌入了大批苍鹰会眾,压着小弟们上来。小弟们一口一个脏字,只是说不关他们的事,极尽地卸责。一个苍鹰会眾说道:「林少爷,我们逮住了这帮家伙,剩下的便交给你了。」 林英堂抬起头来,只听耳边仍然吵杂,他在团团涌入的人群中,看见了站在角落的赵元祺,他就定定地站在原地,神色复杂地凝视着那个山谷。随后他被挤成一团的人撞了一下,这才恢復了原样。林英堂于是回过头,又向那个山谷望了一眼,深深吸了口气,对苍鹰会眾喊道:「咱们走吧!」 第二十章 啟程 那一天,阿容并没有跟着林英堂他们一起回去。她不知道赵元祺去哪里了,就自己回了大稻埕。 这一天,大稻埕内一如往日,行人往来穿梭,小贩叫卖不止于耳,各处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此处红楼林立,四处都是红橙橙一片,小孩子就穿梭在其间,嘻嘻哈哈到处追逐。阿容抬头望天,只见今天天气好,虽然入了冬,阳光却很温暖。她于是搓了搓手,游目四顾,看小孩又在满城乱窜,忍不住瞪了一眼,拣了条安静的小巷走去。 这条巷子要比外面安静得多,阳光照不进巷弄,显得有些阴暗。也许是因为巷子较窄,走着走着,脚步声就格外地清晰。她于是更深入巷子里,此处已没了小贩叫卖,倒是有几个老人家坐在外头,好整以暇地摇着椅子。树上停着几隻鸟,时不时就叫唤几声,更显巷中幽静。 她耳听鸟鸣啁啾,虫鸣唧唧,脸上吹来阵阵冷风,她于是走到骑楼之下,四处张望,好像有些漫无目的。 就在这时,前方驀地传来一阵谈话声。双方似乎谈得并不愉快,你一言,我一句,越说越是丧气。阿容循声望去,只见声来之处是三合院的一隅,她下意识就跟着声音走去,越是靠近该地,声音也就越来越清晰。 她在一处角落呆立了半晌,只听一个老成的声音说道:「你说什么?你要离开赵家?」 阿容一听这声音,眨了眨眼,好奇地将脸靠近了房里,眼睛向内一扫,不由得大吃一惊。只见那说话者是个五十来岁的老伯,他的身边坐着一位年轻人,约莫二十来岁,看上去有些虚弱,正是她之前见过的赵光寄!而坐在赵光寄对面那人,也就是老伯说话的对象,竟然是赵元祺。只见他坐在椅子上,任老伯如何跟他说话,他就是有些心不在焉,眼睛只是看向别处。 阿容不禁皱起了眉,对于老伯这么跟赵元祺说话,她感到有些意外。这人一看便是僕役打扮,怎能跟赵大少爷这么说话呢? 这老伯自然便是温伯了。原来那日他和赵元祺说好,他们一行人去了试剑会,温伯便藉此机会,将被囚在薛家的赵光寄解救出来。眼下赵光寄已然安全,虽已服了解药,人还是有些虚弱,就十分勉强地坐在椅子上。只听赵元祺一派轻松地说道:「赵家本来就不是我的家,我说要离开,那也没什么吧!」 此言一出,阿容不禁愕然地掩上了嘴,只见赵光寄稍微挪动了身子,挺直背脊,拍了拍温伯的肩膀,像是要缓和他的脾气,一面对赵元祺道:「怎么这么突然呢?阿瀟,你在我家二十多年了,你虽不是我的亲哥,可我一直当你是亲兄弟看待的,为什么要离开呢?」 不待赵元祺回答,温伯已经按住赵光寄的手,让他别再说话,语重心长地说道:「且不说少爷对你视如亲兄,老爷临终的嘱託,你难道都忘了吗?大少爷已经丢了性命,你再不好好保护二少爷,如何对得起老爷在天之灵?」 赵元祺一听这话,瞬间就厌烦了起来,他很讨厌人家用这种口吻跟他说话,忍不住道:「光寄都长这么大了,还需要我时时刻刻在他身边吗?喂,温伯,你少说两句行不行?」 此言一出,温伯的脾气瞬间又上来了。赵光寄在一旁缓和两人的情绪,让温伯别这么衝。温伯先是看了看赵元旗的表情,半晌无话。随后他重重地舒了口气,这才说道:「你可记得当初老爷为何要你和元祺少爷互换身分?」 赵元祺道:「当然。」 日光打进了寧静的三合院内,屋外鸟鸣啁啾,飞入了屋内三人的耳畔。温伯站了起身,目光投向远方,悠悠说道:「十九年前,你父亲在临终之前,将你託付给了老爷。当时世风日下,赵家扫到了顶下郊拚的晦气,老爷担心有人对儿子不利,于是起心动念,将年龄相仿的你,与元祺少爷换了身分,又命人将你培养成一名优秀的剑客,以保护他。从此之后,在外人面前,你是大少爷,元祺少爷是小小随从,便可替他挡去灾祸。」 话音刚落,站在屋外偷听的阿容忍不住倒抽了口气,对于这个故事,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!只听温伯又道:「后来,大少爷意外身亡了,老爷怪你没有看好他,才会酿成悲剧。现在老爷走了,他最记掛的就是二少爷的安危,他不过是要你保护他一辈子,难道连这一点期盼,你都做不到吗?」 赵元祺一听此言,好似不屑地笑了一下,站起身来,就要往外走去。温伯看他仍执意要走,不由得大为光火,怒道:「你若就这么走了,以后千万别再回赵家,别贪恋这里的荣华富贵!」 赵光寄在赵元祺身后虚弱地唤了几声,只见赵元祺回过头来,衝他微微一笑,没有再多说什么。然后他拎着那为数不多的包袱,一步踏出了赵家,绕到后院,只见那个小姑娘在那东张西望,他便在她耳边打了个响指,调侃道:「大姑娘,偷听别人说话可不好啊!」 阿容闻声回头,她又见到了这个男人,总觉得才几天不见,又有说不完的话。只是方才她听了那些,一时有些难以消化,待要开口问明,却见赵元祺回过头来,顺手就拉过了她,笑如清风道:「先陪我去个地方。」 阿容被他拉着手,虽然对方才的话有些不解,可也觉得十分幸福,便问:「要去哪里?」 赵元祺没有回答,只是十分自信地走着。阳光打在他俊雅的脸庞,不知为何,在此刻看来更加地俊俏。 他来到了一间当铺前,走进店里,将一把剑搁在台上,问老闆道:「这把剑值多少钱?」 老闆一抬头,看见那一男一女站在台前,一个高,一个矮,一个皱眉佯怒,一个笑如清风,便恭恭敬敬地走上来,将剑拿在手里打量一番。只见该剑锋利至极,清影在阳光下闪烁浮动,似真非真,看起来很是玄妙。柄上「清影」二字已微微磨平,却为这把剑更添一种古韵,儼然是柄价值不斐的宝剑。 阿容看他将「清影」放在桌上,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忙拍着他的手臂,焦急道:「你这是在干嘛?难道你……」 她话未说完,赵元祺又衝她微微一笑,带着些故意地轻触她的腰际。阿容脸一红,差点又要赏他巴掌,只听老闆说道:「这剑论色泽、锐利、年代,各方面都是极好的,公子要当了这剑么?」 赵元祺肯定地说道:「是的。」 阿容没有再听他们后来交谈了什么,只是非常不解地傻在当场。这柄名剑固然价值连城,可他为何要当掉呢?为了钱,值得吗? 后来,她也不知赵元祺究竟从老闆那换了多少钱,不过肯定是很笔很大的数目。赵元祺拿了银子,满足地在手中拋了一拋,随后收入了包袱中。他又拉起阿容的手,两人走出了店铺。 出得当铺,外头的空气很新鲜,隐隐能听见人声杂沓。阿容走到一半,终究还是耐不住性子,忍不住问道:「喂!你跟我说清楚,刚才你跟那老头说的,到底是怎么回事?」 赵元祺衝她笑了笑,带着些讥刺的口吻说道:「你不是都听到了吗?我不是真正的大少爷。还是说,小阿容,你是个见钱眼开的女人,看我不是真正的少爷,你要另找饭票了?」 他话说到后来,已经渐渐没自信地低下头去。阿容看不见他表情,一听此言,差点就红了眼眶。他明知道不是,为什么还要这样说?忍不住道:「我告诉你,天下有钱的人多的是,我要是你说的那样,当初我还稀罕你吗?」 赵元祺走在前面,听见这话,他眉心一动,莫名就有些眼角灼热。他还真有点怕她因为这样就瞧不起自己,便下意识地用讥讽的口吻,好像这样就可以为自己留点顏面。半晌后,他又重新掛上了笑容,故作没事地回过头来,阿容却早已气红了眼。他于是上前去,揽过她的肩,佯装瀟洒地说道:「瞧,你还真往心里去了。我是开玩笑的,要你离开我,你才不会肯呢。」 阿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,轻轻抹了眼角。赵元祺拉着她,来到一个静僻的林子,在河边坐了下来。阿容皱着眉,愤怒地看着他,说道:「你给我老实招来!到底是怎么回事?」 赵元祺笑了笑,将包袱搁在一旁,手就轻轻地枕在脑后,好整以暇地躺了下来。他先是梳理情绪般地叹了口气,耳听溪声淙淙,抚平了他的思绪。好半晌,才慢慢地开口说道:「我是在很小的时候被送到赵家的,当时我爹病得很重,担心我没人照料,就将我託付给他的前雇主赵老爷。当时顶下郊拚刚结束,赵家在大稻埕颇有名望,老爷担心大少爷会因此有危险,看我和他同岁,就让我们换了身分,还另请了一位高人指点我功夫。如此一来,我非但能替他挡些危险,还能时时刻刻保护他。」 说到此处,阿容不住插口道:「那个大少爷,名字就叫赵元祺。」 赵元祺点了点头,接着说道:「互换身分的事,一直都没出问题。直到有一天,我跟大少爷在溪边玩水,他不幸出了意外,溺死了。老爷知道后,只怪我没有照顾好他,当时他有多悲愤,那就不必说了。」 话到这里,赵元祺不禁叹了口气,林间清风拂来,吹动着树上枝叶,光影就在他脸上晃呀晃的。接着说道:「从那件事后,我们两个的身分就再也没有明朗的一天,从此将错就错了。直到老爷临终前,他将光寄託付给我,说我是为了保护他而存在的,务必护他一辈子,这就是他对我的期盼。嗯……或许,也是为了让我赎罪吧!」 赵元祺终于将他的故事说完了,只听林间风声颯颯,水声潺潺,响在两人的耳畔。他一吐为快,莫名就觉得轻松许多。阿容听完,呆了半晌,好像也没什么心得,就说道:「那你为什么要离开?在赵家不好吗?」 话音刚落,赵元祺撑起身子,耸耸肩,从容不迫地说道:「那里本来就不是我的家,我也不想一辈子做赵元祺,那又不是真的。」 阿容道:「为什么?在赵家有钱有地位,不愁吃穿,为了这个原因离开赵家,有必要吗?」 赵元祺立刻道:「阿容,你为什么要离开你养母?」 此言一出,阿容登时愣住了。她为何要离开陈金釵,不就是想过她想要的日子,不再受人左右,只为自己而活吗?此时听了赵元祺这句,她瞬间就明白过来。从前,他只是听命于赵家的下人,是赵老爷的棋子,一生只能为赵光寄而活。而现在,他放弃了荣华富贵,可是他不用再为了别人而活,不用再受人左右。他自由了,他飞出来了! 赵元祺看了阿容一眼,只见她早已眼圈通红,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他看她这样,知她已明白了自己要说什么,于是欣慰地看了她一眼,轻抚她的脸颊:「别哭啊,我不喜欢你哭。」 她突然就有满腹的话想对他倾吐,却又不知如何表达,那种同是天涯沦落人,我能意会你,我为你的成功而感动的感觉,就笨拙地扑向他的怀里,紧紧地圈住他的脖子,哽咽道:「我才不管你喜不喜欢我哭,我偏要哭,我为你的成功而感动,为什么不能哭?」 赵元祺微微一笑,轻轻将她的头按进肩窝。等到他猛然回过神来,热泪早已滑过脸庞,偏偏还要笑着说道:「现在我有钱了,可以过我想过的日子,什么都不必担心啦!」 阿容的脸尚搁在他的肩窝,一听这话,登时明白过来。原来他为了确保脱离赵家后能衣食无虞,竟然连「清影」都能捨弃!半晌后,赵元祺轻轻松开了她,告诉阿容,原来他本姓袁,单名一字瀟,之后打算先回老家,看情况做个什么小生意。阿容于是将她与汪叶二人约定之事告诉了他,两人就谈着日后的规划,气氛也欢愉了起来。 那两人说着说着,见天色已晚,便投了间城中的客栈。到得晚上,两人在房中间谈,说完了天南地北,好像还意犹未尽。这时,袁瀟突然说道:「对了,我还有一个东西要给你。」 说罢,只见袁瀟从包袱中取出一个精緻的小盒子,递到阿容面前。阿容接了过来,拆开包装,只见里面竟是个小巧玲瓏的鼻烟壶,不由得呆住了,又抬起眼来看看袁瀟,只听他说道:「怎么,你不喜欢吗?」 阿容一听这话,几乎分不出他到底是真心问她,还是在调侃她,只把一张脸涨得通红。果不其然,下一刻,她又听见了那个无耻的笑声。不禁恼羞成怒道:「你笑什么,你又在戏弄人!」 袁瀟挤眉弄眼道:「我哪里戏弄你了?我可是真心要送给你的。」 阿容皱着眉,看了看他的表情,有些狐疑地伸出手去。袁瀟打量着她的眉目,突然狡黠一笑,飞快地将盒子夺了过去。阿容呆了半晌,立刻明白过来,自己又被他捉弄了。目光一利,伸手就要去抢他手中盒子,怒道:「给我!」 袁瀟笑如清风,看着阿容生气的表情,他感到非常快心。将盒子高高地举起来,在阿容将要动手之前,一脸戏謔地说道:「你叫我一声『瀟哥』,我就给你。」 阿容尚在愤怒之中,听他这话,不禁又羞得满脸通红。她怎么讲得出这么肉麻的称呼!一看袁瀟的表情,又是那副调侃人的模样,好像很享受她的怒容。阿容于是瞪了他一眼,非但没说,还更加拼命地跟他抢去。只是她身形纤瘦,又怎夺得过他?最后袁瀟乾脆将东西搁在一旁,强硬地抓住她的双臂,逼迫道:「快说!」 阿容真是又羞又怒,她怎么可能说出来!只是死命地挣扎,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:「我偏不说!」 然后她内力一吐,「疾风乱林术」使了出来,竟然挣开了袁瀟的手。她一咬牙,飞步过去抢过盒子,抱在怀里,像在宣示胜利似地瞅了他一眼。袁瀟接收到她的目光,脸色一沉,那表情立刻就逼出他的征服慾,拔足追了上去。 那两人从客栈内追到客栈外,像是在玩捉迷藏似的,到后来已经不知道是谁在追谁了。 至于他俩的胜负,那恐怕是永远都分不出来了!